小汉斯和书记员交换了一个礼貌而僵硬的表情。他确定叔叔刚才写得很开心。电话铃又一次急促响起,军官都不在场,汉斯只好抓过听筒。对面似乎和叔叔很熟,径直问:“西克尼乌斯?”
“我是,但应该不是您找的。”
片刻沉默,然后是大笑。“好吧,我是装甲军司令胡贝。让西克尼乌斯将军接电话。”
“是,是,长官!”
汉斯撒腿去找鲁道夫。胡贝将军是这里的老师长,把叔叔捞出包围圈的大善人,目前还是大家的顶头上司。叔叔匆忙赶来,汉斯紧张地陪在一旁。国防军允许小兵听将军间的通话吗?
电话那头开始滔滔不绝。叔叔的焦虑面孔逐渐放松,斜倚在桌边听起来,不时表示赞同。文件山背后的书记员小姐忽然开始敲字,叔叔这才发现她的存在,一下子站直回去。最后他重复:“是我该嫉妒您。恭喜恭喜。”
汉斯终于意识到,从来没有什么紧急军情,将军先生们根本是在长途闲聊罢了。
挂断电话,叔叔看了看他的书记员,又严肃地看着汉斯,眼神满含责备。
“我们得换司令了。胡贝要休假回国结婚——不是都结过两次了!——三年前在罗马尼亚认识的姑娘。才21岁。”*
大受震撼的安静。这是不是老光棍会变成老色鬼的铁证?胡贝将军年过半百,年龄比叔叔老,腰顶三个叔叔粗,只有一条手臂。一番比较下来,汉斯诚挚建议:“那你可以娶个十八的。”
他感觉叔叔的确考虑了几秒,然后摆手叫他滚蛋。
小兵汉斯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带上他的相机、钱包、地图和休假证明滚出去观光。他花了一整天考察法国河谷地带的野花,顺便走访了罗马时代的教堂。周日街道到处是年轻女性,穿制服的国防军女助手,穿连衣裙的法国姑娘。传闻女明星莱妮就在本地度假,汉斯睁大眼睛寻找她的踪迹,到了傍晚,又带着空空肚子回到城堡。
军官食堂就设在路易十六风格的城堡大厅,窗外,名贵的茶花和木兰在雪松映衬下盛开。日常伙食简单而充足,总有鸡蛋、沙拉、奶酪、新鲜青口和牡蛎。叔叔的勤务兵战前是园丁,每天都变出华丽花饰装点餐桌。*
“我能带走吗?”汉斯沉迷地盯着那些鲜花。
勤务兵无情拒绝了——将军先生可能会用得上!
“他根本不来吃饭啊。”汉斯深表怀疑。
的确,大家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很少有按时聚齐的时候。尤其是鲁道夫,汉斯确信他在靠干面包和光合作用维生。可怜的叔叔。
直到有一天,小伙子福至心灵,在饭点路过一家高级餐厅,当场抓获鲁道夫和一群男男女女在享用大餐,有说有笑。
叔叔猝不及防。他掉过头看阿封斯莱本,阿封斯莱本掉过头看军需官伯爵,伯爵掉过头看书记员小姐,书记员小姐碰了碰她旁边的金发女郎。
“您还自称独身,儿子都这么大了?”不认识的女郎这样问叔叔。
显然没有任何益处。叔叔和侄子同时惊慌,矢口否认。主菜已经撤下,汉斯蹭了两个杏仁塔和松饼配冰淇淋。法国侍者微笑着为他点菜,心中肯定在诅咒每个人不得好死。大家低声议论战争,最终汉斯发现,从元首到国防军各级司令全是草台班子。德国将军就是德国社会的毒瘤,书记员小姐如此总结。鲁道夫挂着宽容的微笑。
小汉斯回去决定写家信告叔叔的状。这时他才想到,那个陌生面孔有点像莱妮。
果真是莱妮吗?因为她没化妆,所以认不出来?
“应该是吧。”阿封斯莱本随口告诉他。“得了,小家伙,你叔叔真的有权追求一点幸福时光。”
汉斯终于联系起所有蛛丝马迹,面孔刷的毫无血色。
“他……这实在是……实在是……这把年纪还追星未免太荒唐了!”
阿封斯莱本沉默了一会。“你确定?”
汉斯回答他看过足够多侦探小说。那些雷打不动的散步时间……那些下落不明的花束……还有莱妮的朋友,打字那么慢,叔叔还留着她当书记员……
阿封斯莱本转过脸,看了一阵天花板。
“其实,事情是你叔叔在追古德里安。”他用父亲般的语气说。“我们师需要豹式坦克。你追过女孩子吧?跟领导打交道,本质上和求爱没有区别。你得天天假装偶遇,制造机会,交流思想,必要时就装可怜。我们庆祝,是因为古德里安终于答应了。*”
他噗嗤笑出声。
这么说来,叔叔的一切努力竟是为了拿下新装备?古德里安要茶花干什么?他是莱妮的影迷?听起来为什么有点忽悠?可坦克总归是没法凭空变出来的。
“鲁道夫看起来开心多了。”小汉斯承认。他回想起二月份见到的叔叔,夜晚在梦中尖叫,白天沉默寡言,从里到外都像干涸的河流。而现在,希望似乎在悄然滋长,他的生命重新流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