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熙宁六年,仲冬。
幽州天降大雪。
浓厚而灰白的云沉沉压在幽州上空,抬首举目,窥不破一隙青天之色。雪如鹅毛般,自九重之上大片大片地纷纷扬扬旋转而下。雪幕无言,睥睨着脚下的土地,摧折了松柏,篱墙在坍塌。
从幽州到冀州的官道口处,积雪深逾五尺,活松被摧折、凌乱一片倒下,落雪复而再于其上堆积,倒是无枝无干的枯松被雪埋没的只剩下半个黑褐色的死物,反而像活生生屹立在一片茫茫无际而刺目的白里。
枯松之下,依靠着一个半身陷进雪里、半身脏污如乞丐模样的人。一身棉衣被染成了褐色,只有领口下的一段洁净还能看出棉衣本来的水蓝色。
那人蓬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不大的一张脸上结着或红色、或褐色的厚痂,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血还是他人的血凝成。皲裂的嘴唇已经被冻成紫色,泛着青黑。
在忍不住的轻微颤抖与哆嗦之间,左手掌心里还握着块碎裂成两半的玉佩,紧紧攥着、任由那锋利嵌入掌心,割划出浓稠的鲜红,缓缓浸入雪里。
李虞夕的呼吸时深时浅,已经阖上的眼皮偶尔勉强地撑开,所见仍不过是无际的、刺眼的白,天是白的、地是白的,茫茫一片,恍惚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睁开过眼睛了。
无尽的寒冷从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卷入,游走在四肢百骸,她近乎麻木地抵挡着。
唯有手心传来的一丝刺疼和短瞬的温热,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尚且还安置在这具躯壳之中。
脸侧是那颗枯松,粗糙的树皮只能摩挲着硬涸的血痂,不会令她觉得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然觉得脸侧的树皮开始有了温度,从温热、变得灼烫,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也重新有了温度,从埋在雪下的双腿、到禁不住风雪的棉衣下的身体,都开始变得灼热。
她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缓,却觉得更累,有些想脱下棉衣躺进这雪中好好睡一觉。
只想睡一觉。
睡一觉,她也许就会见到爹爹和娘亲,也许就会见到雪莹嫂嫂,如果哥哥命不太好的话,她也会见到哥哥了。
只可惜,帮不了皇兄复仇、看不见他成为真正的皇帝的威仪模样了。
感受着掌心那块碎裂的玉佩,她有些勉强地牵动嘴角,想要扯出个浅浅的笑容来,就像与爹娘、与嫂嫂临别时那样。
笑一笑,就不疼了。
可幽州的风雪如何这般大呢?
这般大的风雪,早已将她的脸冻僵,她的嘴唇也几乎干裂,费劲儿提起的唇角只能扯出怪异的表情,汩出一串鲜红的血珠。
血珠将唇重新染红,些许透过唇齿缝隙溢进嘴里,她尝到了丝丝甜。
忽而在茫茫雪地笼罩的寒冷凄苦气息中,她断断续续地闻到了一段腊梅香,幽雅清淡、似有若无。
她感到有人将她用温暖包裹住,被衾的柔软扫过脸颊和下颌。那人的指腹轻柔而温乎,抵在自己的下颌不知道将什么汁液喂进了她嘴里,又涩又苦。
舌头上遭了难,她的神智回来了两分。
那人又伸手来轻掰自己握着两块碎玉的掌心。她下意识收紧,狠狠攥住。
“嘿!这小叫花子!还不识好歹!”
“聆玉,不要无礼。灾厄之年生民维艰,这碎玉可能是她唯一的财物了,也可能是她家人留给她的。”她模模糊糊地听清了这一句温和的告诫,含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与净澈。
有了被衾温暖,她逃命几日以来的疲惫和困倦一起涌了上来。昏睡过去的之前,她挣扎着撑开眼皮,眼睛里缓缓漫上笑意,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如若自己没有被他救活,这个笑容就算作这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雪中,她对他的答谢与告别吧。
可惜她只来得及看清那双温和柔软的眉眼。
熙宁六年的仲冬,幽州大雪连下了十日,积雪近五尺,官道不通,冀州与朔州的薪柴与粮食不至,幽州百姓冻饿而死者日有三四。
而幽州最北,幽州军军营中近三百人不堪冻馁,逃入苍云山后不知所踪。
时人有云,此乃当年秋天傅皇后暗用巫蛊之术、残害龙嗣一事败露,上天愤怒降下的天罚。傅皇后虽已葬身火海,但其罪孽深重,应废其名,其子永不得立为太子。
于是皇帝下诏:废傅雪莹皇后之名,大皇子李柘永不为太子。另立郑氏女为皇后,将来郑氏女之子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