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延十一年,江南春益盛。
豫章江上照例三三两两艒膺静泊,或至天白一齐打渔,或供豫章的贵人游行,烟雨弄潮,莺啼绿红,再有闲诗野句几首,瑶音曼曲浮来,觥筹交错,眠舟卷雪,好不乐趣,然今个儿料峭风寒,倒少了哥儿姐们逗趣,直至天幕似阖,也只一只小舸摇橹驶来。
里头坐着的贵人是定安将军晋荣国公白行俭的两位姑娘,大姑娘唤葭人,二姑娘唤玉婵,豆蔻年华上下,皆是无双姝色。
两位姑娘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姊妹,容颜却大不相同。
不夜都城养出来的女儿,自幼养尊处优,尤是荣国公的小女儿,那是出了名的娇气,若非主母卧病半载余,家中无女眷可照料两位小姐读书写字,荣国公定不会让二人归置祖家。
这不,早便有了豫章白府的小厮婢子在岸等候,数十人列于岸前,大半是欢欣神色,亦有一二待得焦急,时常垫一垫足,探额去捉那小舸踪影。
好容易,数十人怀着赤忱之心终于将两位姑娘盼至江畔,个个笑脸去迎。
“小姐们,到咯——”
船家嗓音浑厚,白玉婵本伏在阿姊膝上阖目浅寐,这一声却直直将人儿震醒。白葭人笑了笑,让雁织扶她起身,玉婵踉跄几步,揉了揉双目,又不忘唤乌圆掀了帘子。
乌圆等人甫移半步,便听得外头齐声,“三小姐安好——,五小姐安好——”
豫章白家还有两位姑娘,三个哥儿,依照年纪来排,白葭人是三姐儿,白玉婵是五姐儿。
雪姑藏不住性,“哎哟”一声害臊般登时背过身去,与白葭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白葭人不过十三四岁,哪见得这般场景,又是好笑又是踌躇,迟迟不肯踏出一步,约是怕丢她面去。白玉婵捏了捏阿姊掌心,冲她展颜一笑,宽慰的模样,牵着阿姊走出小舸,却在心里腹诽,果如上一世一般,祖母仍要这般气派的排场。
二三十个人头攒在一起,个个都带着笑脸与敬意,然白玉婵与阿姊立于船头,仰而近观,第一眼望见的,仍是衔蝶。
她的衔蝶。
那般鲜活,那般灵动,眼眉弯弯,是二月里最明媚的蝶。
白府的小厮手脚倒是勤快,将葭人与玉婵二人带来的木箱麻利搬至马车,白行俭怜爱女儿,单是夏衣冬裳便备了四五六箱,遑论其他物什,糖蜜糕、时新果子、像生花果,白玉婵爱吃的都摆上近十碟。甚么绫罗蜀缎便有二十一匹,翡翠琉璃白玉珠,丹青如意香缨囊,琳琅济济,为琼为瑰。凤翅金翎数支,步摇、玉钗、臂钏、璎珞、花钿不胜凡几,更有金累丝楼台头面一套,玛瑙平花头面一套,珉玉点翠头面一套,珍珠满红瓶,满目异宝奇珍,端的是显贵卓然。檀木梳象牙栉另置一奁,云头锦履整一大笼,可存置半岁之久的不夜京食亦有百盒,诸如雪婴儿、龙凤糕、八珍糕、金丝枣酥等特贡食品。
足见国公爷爱女之心
耳畔乌圆与旁人在交论些甚么,约莫是在交代那些小厮仔细小姐们的细画绢扇,休损分毫,然而玉婵已听不见了,她的心里惟余一个念头,衔蝶,好久不见。
衔蝶似有所感,本在拣着东西的她忽而抬头,却猝不及防就撞入了白玉婵的眸光中。继而,二人相向笑了。衔蝶带着赧然,玉婵却是苦涩。
衔蝶是上辈子白玉婵来至豫章第一眼所见之人,亦是祖母赐给玉婵的贴身女婢,衔蝶本是无名之人,单知姓邬,依着乌圆、雪姑的取法,白玉婵为她取了一名:衔蝶。
“衔蝶,替我研墨。”
——小姐写的诗,那可是一绝,不过作画那便另说哩。不知小姐今日提笔是要做甚?
“衔蝶,明日还做蜜沙冰。”
——小姐莫要贪冰,仔细来了月信喊肚子疼呢。
“衔蝶,你可有中意之人,我自会替你做主。”
——衔蝶是小姐取的名,那衔蝶这辈子都是小姐的人,衔蝶从不奢求情爱与富贵,只奢求衔蝶这辈子都能伴于小姐左右。您可莫赶奴走,奴要看着小姐平安康健,顺遂年年。
“衔蝶,你快些走。”
——小姐!小姐...
......
十来个春秋,最亲的主仆姊妹。
最终呢?
最终衔蝶亡于永延二十五年的雪中,十三剑,道道伤骨及命,血淌了一地,漫天的雪汇作一道血河......
衔蝶用她的命,堪堪换来玉婵的一线生机。
白玉婵的手颤了颤,心里早已掀起狂澜,面上却不显山水,只是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上一世是她看走眼嫁错郎,让亲朋挚友险入危境,落得个凄惶收场,这一世,她定不会重蹈覆辙,郁章台欠白府的,这辈子她要他血债血偿,一一奉还。
白葭人立于玉婵身旁,平扫了妹妹一眼,又静静打量衔蝶片刻,却未出声。
暮至江头,潮杀沙金,二月春风拂过碧丝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