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面容阴恻恻如一块刚出染缸的蓝布,又皱又冷,盯着院中抱在一起的雁翎和小九,像是一只秃鹫紧盯一对叠抱的小雀。
秀云站起身来,等候着常芳姑姑发号施令。等闲小事惊动不了她,秀云心里也明白,常芳姑姑最近也觉察到了这两个奴婢抱团,两人都是顶包的,在一起勾搭迟早是个隐患。
“奴婢是苦虫,不打不行,”秀云站到了常芳身后,一句话概括自己打小九的理由。
常芳姑姑点点头,冷笑了一声:“光打还打不出记性,进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浣衣所最忌讳奴婢私底下结党,架秧子偷懒耍滑。把这两个女婢的棉被收起来三天,以示惩戒。”
这么冷的天,寒冬腊月,那薄薄的衾被几乎吊着洗衣婢的命,收起来三天,说不住她俩就得被活活冻死。
常芳姑姑走过来,蹲在雁翎身侧,道:“你一个哑巴,平日里给我老实些!斗胆对着太医令大人眉来眼去,以为躲得过老身的火眼金睛?我这里是浣衣所,不是绸缎庄,莫要仗着脸蛋上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随后狠狠瞪了雁翎一眼。
雁翎吓得瑟瑟发抖,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低估了东宫的掌事嬷嬷,她在深宫中几十年不是白白混的,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已经被她洞穿。
实则是雁翎容貌出尘,在一帮粗使婢女中鹤立鸡群,常芳等人早就已经关注她了。
在常芳秀云等人眼中,历来婢女中容貌出众者,都会招惹是非,所以第一提防的就是这种心思玲珑、青春貌美的贱婢。
“好了,莫要耽误干活,回头上院问老身要东西,拿不出来,罚你们三顿餐食,看看还有没有力气嚎。”
她同时逡一眼秀云,也提溜她一句:“你也给我仔细着,隔墙有耳,闹得动静大了,小心不好收场。”
那冷锐的三角眼瞪了秀云一眼,秀云不禁一哆嗦。
晚上下工,雁翎和小九发现不仅衾被被没收了,就连枕头也被拿走了。雁翎一下子慌了神,赵郎送她的玉佩被她偷偷藏在了枕头里,这下可如何是好。
她用眼睛在舍房里四处寻看,谢天谢地她和小九的枕头倒没被放到别处,还在屋子里——只是被秀云撂在了东墙壁边的樟木箱子上,布面上还绣着她和小九各自的名字。
雁翎这才舒一口气,看来应当只是收起来不许她们用,只要忍过了三天,她就能拿回来。雁翎在心里忍不住默默祈祷,希望这三天没人乱动她的枕头。
晚上她俩没有被子,秀云怕真的冻死了人,干活的时候短人手被常芳责罚,就默许她们俩坐在炕边避避风,比躺在窗户边吹风略微强些。
尽管如此,夜里冷起来,雁翎的骨头仍然是要被刺穿了的感觉,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拿命扛着冷。即便如此,两人也不敢靠近了取暖,秀云连句话也不许她们说,要彻底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也不敢结小团体,只一味做个没有灵魂的洗衣服机器。
就这样忍过了第二夜,眼看着罚期要结束的时候,雁翎发了高热。
雁翎觉得脚底踩了棉花,头沉得马上要栽倒在木盆里,然而因为恐惧挨打,她便强忍着继续搓洗着木盆中的浊衣。
进宫这么久,她们这些徭役女中时不时有人半夜偷偷的哭,雁翎虽然是最冤屈的,而且哑了嗓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好,却从来没有哭过。
阿娘教育她无论遭际了什么,也要坚强,要看到希望。
往日她也是忍着日以继日的磋磨,宁可去花时间想怎么伸冤,也不想去委屈怨怼,然而现在,她发烧了,嗓子更是如同着了火的难受,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委屈,想哭。
虽然说只要熬到二十五岁就能重获自由,最坏也不过是在多忍几年,然而浣衣所的这些恶人不把她们当人,小九的手都快伤得露骨头了,她们一丝的怜悯也没有。
巨大的悲戚幻化成了一股愤怒,几乎要让雁翎分不清到底是发烧产生了幻觉,还是她真的有些想要揭竿而起的觉悟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劝自己再忍忍。哪怕紧紧是为了她的枕头里那块翡翠,再回到她的手里,无论如何,只要半夜能偷偷握一握那块剔透的安慰,想到这世上并非所有萍水相逢的人都想谋害她,还曾经有过心悦她、帮助她的人,她就能在这口人生的黑井里试着再去找找光亮。
她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滚烫的额头,又继续搓洗起衣衫。
秀云整治了小九和雁翎,其他人这几日也更加警醒,走路的声音都是窸窸窣窣更加乖顺了。
秀云一脸横肉的脸上微微笑着,趁着上司都去上院议事,也偷懒回到舍房打算躺一会儿。
她不敢平躺,担心自己睡过去,于是顺手把东墙壁上刺绣着“李月娥”名字的那个枕头拿下来垫在腰后,这样半躺半坐着歇息。
然而刚刚把枕头垫到腰后,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枕头中间像是有快冷硬的石头,硌得她那劳损的熊腰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