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幡幢幢,犹如阴曹地府的祠堂中,哪怕偶然穿过的春风都会浸凉如冰。赵鄞恪在悬窗忽明忽暗的光景里,树影摇曳落了满身,银色的衣袍曈昽而弥鲜。
“如果三哥也涉及其中,你会站在哪一边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表面问的是忠义,实际问的却是私情。
他仿佛在反复确认着,“你我是否为同路人呢?”
不知为何,曹姝意忽有种寸丝不蔽体的错觉,抑或是赵鄞恪总有能让她恐惧的魄力,无论是她曾经被爱焚祭、痛到极致的躯壳,还是蝇营狗苟、贪生怕死的意志,依附于她内心所生的秘密都能被轻易识破。
她努力回想上一世跟随赵鄞忻时的种种见闻:玦王的目标始终是太子一党,所作所为皆在削剪东宫羽翼,对待琅王多是暗中监视、挟制行动。若他真的意图在幽州杀掉琅王,也不必遣她去故意接近,最后也不必用“失德”的罪名弹劾他返回幽州封地。
“殿下,奴家认为幽州都护府断供军需一事,并非玦王殿下所为,您查证的方向或许……不对。”
随着这番话语传到对方耳里,赵鄞恪紧皱眉头隐忍怒气轻声道:“就这么信任他?”
对着眼前这张略显苍白的脸,她的神情蓦然坚定起来,玦王与琅王不合,或是有人暗地里挑唆,意图实属可怖。
“我并不信任他,可我了解他。知晓他内心极为高傲洁癖,若是为了杀您让幽州为岐狄屠戮,使北乾蒙羞……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曹姝意没想到自己也有替赵鄞忻说话的时候,虽然她厌极了也恨极了,绝不会再生出一丝好感。坐山观虎斗纵然伤不到她,但她也不愿给幕后人坐收渔翁之利。
“虽说玦王母妃背后沈家在兵部树大根深,但军需之事与户部也有关联,宸妃背后裴家也有嫌疑。”
听完她思路清晰的辩解,赵鄞恪扬起的唇角之外竟有不甘。
或许是她在身边的距离恰好,被窗棂砸碎的日影恰好,被金色辉光照亮的眉眼恰好,通通落入赵鄞恪的眼中,如揽旋涡。
他的心仿佛被骤然攥紧,因怒忿而嘶鸣。
眼前之人如同摩擦瞬间骤亮的火,比亘古不变的星辰更加摄人心魂,却为何偏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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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相对无言,两人默然步出忠烈祠,迎面围来方才在私塾念书的十数童兒。
本应该嬉笑顽皮的稚童,却在忠烈祠外异常安静乖巧,见到赵鄞恪的时候,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怯生生地磕头再拜。
“娘亲说,是大将军哥哥把我们接来这里,耕地、种桑、纺丝、安稳度日,还请了夫子教我们念书,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说话的童儿约莫八、九岁,看起来最年长,字字句句清晰干脆,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懂事。
赵鄞恪走到他们跟前半蹲下身子,轻声道:“我不过是没能保护好你们的父亲,为了恕罪而已,谈不上恩情。”
似乎因为提及了父亲二字,很快便有年幼的孩子眼中噙泪、嘤嘤哭泣。
“都起来吧,不必跪了……至于你,报上你父亲的名讳。”
刚刚那位答话的童儿骄傲地仰起头、嘴唇颤抖,死死压抑着哭腔,大声报道:“幽州突骑营,黑甲虎骧亲卫军,神护十六骑之一,李长风!”
幽州突骑营曾经的黑甲虎骧亲卫军已悉数无存,哪怕重新拔擢,留予新兵的只剩热血且残酷的传说。
而传说中的最后一役就是幽州救城突围之战,那夜三百骑兵跟随琅王殿下冲出城门,拼杀突围,至死不退。
赵鄞恪仍然记得李长风在他身侧并中三箭,直接斩箭再战,再中箭再斩断,直至血流不止精疲力竭,死前还在高呼:
“赵将军,北乾铁骑无坚不摧,愈战愈勇,你我再见之时,必是大胜之日!”
他从不愿唤他琅王,也不愿唤他殿下,由始至终都只称呼他为赵将军。
彼时猿鸣狼嗥月满弓,背后都是大如雀卵的星斗,天旋光散,他知道有些人永难再见……然黑甲虎骧亲卫军旗下神护十六骑,骁勇天下无敌。
“殿下,殿下。”
曹姝意望他出神,扯着衣袖轻声唤他。
平日里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人也会沉沦于旧忆,曹姝意忽觉他身上多了有温度的东西。
“大将军哥哥,等我长大了,定要跟着你去幽州打仗!”“我也是!”“我也要去!”“咱们一起去!”
不足十岁的孩童们又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好动,起此彼伏地争着要去战场。
曹姝意仿佛也瞧见了年幼时的自己,背着弓箭吵吵闹闹的,硬要同大哥一起披挂上阵,不禁笑道:“战场可不是玩儿的地方,你们得先知道自己为何要上战场……为家人、为名利、或是为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