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悼词。他念得不快,但依然乌泱泱含糊得听不清明。满屋子气氛压抑,压得人眼皮也跟着要垂下来,瓦盆子就往地上突然这样一摔,这声碎裂巨响倒是打破了所有人的瞌虫。
谁摔的瓦盆,谁就是下一任国公爷。下人们于是跪着转了个向,头埋在湿冷的青地上给那立着的青年人磕头,声音拖得冗长。“国公爷——”
青年人抬着手,不太自在地揉了把鼻梁上的汗。他朝着前来与老国公爷拜别的众人抱着拳,宾客们才终于得以上前跪蒲团吊唁。阮翀作为礼部尚书,着正三品的官衔,按照官阶次序,阮家没一会儿便完成了跪拜,阮翀便带着明玉等人客气礼貌地挤出了宾客人堆往外走。
这时候正堂外面的檐廊没人,明玉叠着手,碎着步子使劲跟在自己父亲身后,总算是跨出了郑家大门才得以停步喘息。她吸着气,倚着苜蓿的臂,指尖坠坠地捏着团扇扑着风。
明玉抬头问:“爹爹不是同老国公爷生前关系还不错,怎么香都没燃尽就急忙走了?”
阮翀这会儿脸上才慢慢浮起些伤感。“先头是爹爹与老国公爷的私交,这会是阮家与郑家的面子。若是方才爹爹在正堂里落了泪哭了声,咱们阮家的立场和名声就要和这颗泪一起被埋了。明玉,我们是艰难维持了几十载的清流世家。”
明玉“喔”了一声。“是,清流世家站直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朝堂势力,终生明哲保身,终生谨言慎行。可是爹爹,您真的不伤心吗?”
“或许早些年间,阮家便已经得罪了许多人家了。爹爹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记着往昔的仇恨,来寻咱们的事。”阮翀并没有直接回应明玉的问话,却还是凝滞了一瞬无言,朝着郑家外头宽大的匾额望了一眼。
他好像笑了一下,唇角勾的不太明晰,故而明玉只看见了阮翀发红的眼眶。“我兢兢业业为官十几年,却也就只遇见他这样一个明白我们处境艰难的人……以后是等不到他的马车咯。”
明玉听着这话,心里也并不好受。她转过头,只觉得阮翀躬着身子踩着杌凳上马车的背影格外寂寥,也格外无助。
如今郑老国公爷走了,郑家向外头放的话,是寿终正寝。说是年轻时候干什么都拼命,熬坏了身子,又泡了雨水,从此就落下病根,那会儿瞧不出来,越老越提不上劲,过完了六十大寿的人愣是缠绵病榻了仨月,到后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其实早在去年岁末时,便有风声说郑老国公身子坏了,不中用了。朝堂上始终是要有一个开国勋爵坐镇的,这是大昇一贯的规矩,不只是为了匡正皇帝言行,找个人形约束,更是需要一个统领万臣说话的人,是君臣中间的那扇最要紧的屏风柱头。
手握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自然会让一些勋爵起了异心。帝王家疑心一向重,手段也果决狠辣,发现些蛛丝马迹时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漏过的原则,能把坐朝的勋贵家里翻个底朝天。但凡有谋逆征兆的,一律于集市午时斩首,削爵外放;误判了的,至多赔些地财,大多也是远离京城之处,只不过明里暗里都告诉你,京城这寸繁荣地儿是再不让你住下去了。
无论是哪种方式,宫里帝王家总是不吃亏的,有着前朝倾覆之鉴,大昇历代帝王家们也都学乖了,明白将权力全都汇集捏在自己手里面自然最安心。
也亏是郑老国公一生叱咤朝堂几十载,手头势力虽然不算小,却也从没越过君臣规矩,于是到临了也走得体面。
抬蹄的马车带着里面的贵主摇晃。苜蓿陪在明玉身侧,抬头问:“郑国公府虽没触犯宫廷,可家中办白事,需回祖家守孝三年。三年也不短,他们郑国公府空缺出的日子,按照惯例,阿郎怕是又得去请一位开国勋爵入京城了吧?”
“这种事本就是礼部的职责,公事和私交,爹爹还是分得清的。”明玉坐在马车里,撑着头,又讷道,“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倒霉勋爵要填这个坑,希望他们能安生些,别生事。爹爹好容易才在府里踏实住了几年。”
她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郑老伯伯若真的是寿终正寝,至少无痛无灾,料想刀剑贯心的痛一定不好受。不过他这一走,他们郑家举家一搬,府邸里面人气儿也会跟着少许多。”
明玉话毕,车里的二人齐齐摇了头。其实放眼整个京城,谁都知道未来三年郑家的去向,那府邸里面人气儿少些是必然的。坐镇朝堂勋爵这个坑算不上什么富贵事,指不定哪天皇帝看你不顺眼了,随时都会掉脑袋。
只有表面富贵没有里子踏实的官儿自然比不得远离京城逍遥快活好。也因此每回遇上择新时,礼部的人不得不跑遍整个大昇疆土,来回折腾只为将人请出山,毕竟勋爵虽也怕掉脑袋,可礼部的人更怕被左迁乃至是抄家。
苜蓿点着下巴想了片刻。“婢子倒是听见一个说法,郑老国公入朝十余载,西平郑氏本就是大姓,与之相当的世家勋爵势必不会去淌这趟浑水;爵位不及西平郑氏的,前些年也大多在这位子上沾过一轮了。如此看来,这天大一口火炉,也只有一家能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