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碧纱帐里吃荔枝下六博棋[7],院子里虫声嗡嗡。二人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又都是无忧无虑的个性,因而成了彼此的玩伴。
当时宋玉以上庸之地为诱饵,游说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分别出兵相救,两家士兵于城下打了个照面,各自觉得尴尬,不欢而散,上庸也因此继续稳坐谷梁家囊中。
自从一月前望舒返回上庸后,谷梁家便派次子谷梁婴护送望舒回到郢都,一来让谷梁婴于主君身边历练,二来亦能巩固两家关系。
望舒则听从宋玉的建议,将上庸南部的一块本属于自己的封地献给了楚王以示忠诚,楚王力排众议免了他的罪责,又提拔他协领郢都城防。他亦投桃报李,向楚王举荐了宋玉为文学侍臣。
如此为父报仇之事总算有了些眉目,只是他派出去搜寻先生下落的人依然没有回信。
“阿婴,你再摇一遍骰子,我没看清!”夏沅俯身去桌下拿荔枝的时候,发现谷梁婴已经将骰子掷出了点数最大的一面,不由猜测他是否趁自己不注意换了面。
她前几日收到了阿兄从中原寄来的平安信,心情大好。每日读书玩耍,也越发适应这里的生活。
谷梁婴不甘示弱:“我好不容易能走六步,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来郢都后,便被安排做了宫里的白班侍卫,闲时便拉着夏沅一同吃喝下棋,只是在读书上不甚勤勉。
“小姐,谷梁公子,时候不早,该睡下了。”阿度将宅子巡视了一圈,仅留下进门处的几盏灯,端着烛台来劝他们去休息:“公子见你们贪吃贪玩,又要不满。”
“不急不急,等复关回来再——”
“阿度,掌灯!”只听外面一阵车马嘈杂,夏沅和谷梁婴以最快的速度藏好六博棋,又将多吃的荔枝壳扔到橘树底下藏着。
望舒带着宋玉快步走了进来,前者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阿度一边喊人掌灯,一边赶紧将西厢的空房收拾出一张床来。
“快去请个医师来!”望舒又吩咐道。
他把阿洛放到榻上,试探着摸了一下她滚烫的额头。让人拿浸过凉水的湿布,帮阿洛降温,又给她盖上被子。
“她在说什么?”见阿洛反复念叨几个重复的音节,望舒以为是官话,于是向宋玉问道。
宋玉摇摇头,谷梁婴久居边境,多少懂些秦语,于是试探着说:“她大概在喊冷。”
“复关,她是秦国的官,病了也应由宫里医官去看,你这样带她回来,且不说她领不领你的情,若是她死在我们这里……”宋玉不满望舒带阿洛回来:“又或是有人攀诬你私下结交储君,该如何是好?”
“宋玉,你到底有没有学过做人?”谷梁婴第一次见宋玉便讨厌此他,总觉得这人憋着一肚子坏主意,偏偏望舒对他万分信任,言听计从。
望舒没接他们的话,沉默地抱臂站着。他看着眼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阿洛,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她。
他本以为郇阳一别后,今生不会再见这个人了。尽管清晨祝祷,奏乐的时候,他还能想起她的笑容,但他已经在心里将她当作巫山神女一般来去飘忽的精灵,再不憧憬别的。
谁知两月不到,她竟然再次从西方而来,与他相逢。
“等她醒了,再叫我来。”望舒转身想去更衣,袖子突然被扯住了。
榻上躺着的人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胡乱说了些什么。
“她讲的什么?”
“她说,母亲,我认罪,我认罪。你别走。”
望舒想起他去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牢接父亲出来的时候,父亲因为长达十四日的折磨恐吓,已经神志不清,认不出他来。
见了他,还以为是新来的狱卒,对着他磕头如捣蒜。
他惊惧之下,心疼地将父亲搀扶起来,发现父亲的额头血肉模糊,血流了一脸。
他那曾经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父亲,如今却佝偻着背,神色颓唐,只是不停地反复絮叨:“我认罪,我认罪……求你让我见见太阳……见见太阳……”
见她紧握着衣袖不放,望舒索性坐了下来,让夏沅先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到秦国公主那里,免得生出事端,又遣散众人,自己陪着阿洛一起等医师前来。
残灯明灭,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望向中庭枝叶披纷的橘树,心里五味杂陈。
宋玉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那时他一时半刻找不到医师,怕耽误病情,二来又担忧宫里医师嫌她是秦人,不肯耐心诊治。
望舒回想起今晚宴饮之时,他唱了一首秦地的诗,那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8]
[1]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2]食器名。
[3]酒器名。
[4]古舞蹈名。《毛诗正义》: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