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夜。
贾母开宴请走了林黛玉,卫赋兰长夜无聊,倒在狗窝里,面前摆着几个小瓷碗,碗里都是林黛玉走前亲自为他盛好的菜肴,卫赋兰吃饱喝足,恹恹睡去,迷迷糊糊中又飞上了天。
他本已将前梦忘却大半,但再次坠梦,那些画面,仙境、仙姑,还有一本封皮写着十二金钗的册子又倏然灌进他的脑海。
卫赋兰甚至能想起册子里写着什么,虽然他并不记得自己翻过这本书。
但眼下,他并不在白雾袅袅的仙宫,周围五彩瑰丽,身旁有一条浑浊的河。
“……地府?”
难道往前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么?难道他早就死了?卫赋兰忽然感到恐慌,想揉揉发疼的额头,动了动念头,竟抬不起手来,低眼一看,发现自己都不是个人了,是个石头!
这石头稳坐河岸,底下布满苔藓,好像已在此守望了千百年,四野空空,天地混无,独它一个在此,看上去沧桑又寂寥,不知为何,竟让卫赋兰有种无边无际的孤寂之感,然而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身旁忽然绽放出一道绚丽的光芒。
往身侧看去,原来那里还有一株绛红色的小草,小草轻偎石壁,十分玲珑柔软,光芒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五彩的光越发夺目耀眼,可石头中的卫赋兰分毫未被这光刺中眼睛,此刻的他分明没有心脏可言,可竟然感觉到心口在极速跳动,他眼睛一眨不眨,在万丈光芒中注视着那株柔弱的小草化骨生肌,最终成为一个女孩模样。
女孩身体玲珑有致,光泽莹润,她是方外之物,不懂男女之别,便这么赤条条转过身来,蹲在他面前。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告别。
“我要报恩去啦。”
卫赋兰只觉得女孩的脸有些熟悉,正待细看,猛地听闻这话,忽然被一股恨意灼烧全身,不想让女孩走,不想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分不清那股劲儿是他的还是底下这块石头的,可就在他想要做什么时,眩晕再度侵袭。
再睁眼,卫赋兰躺在狗窝,望了一圈熟悉的寝屋,眼眶胀疼,胸腔那股怒火半分未减。
他烦躁地爬起身,从门缝钻出去,不留神差点撞上前来看护的春纤。
自日前大观园被大肆抄检,园中姑娘丫鬟人人自危,撵走了个丫头,又病了几个丫头,薛宝钗也托词出去了,紫鹃陪林黛玉赴宴时嘱咐丫头们近几日安分行事,其中也包括这条狗。
春纤思量一番,便在狗将离院时,在后面喊了声。
狗充耳不闻。
夜色黑沉,卫赋兰漫无目的地在大观园内奔走,想要找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要找什么。他来到一处山坳前,隐约听见人声,仔细听去,这声音当不陌生,一个是史湘云,另一个是……
两人在联诗。
“冷月葬花魂。”
林黛玉轻轻念出这么一句,卫赋兰心中微动,顾自咂摸了几遍,对月遥望,在月中似乎又看见那个说要下界去报恩的影子。
他叹了一声,没来由地又是烦又是悲,他想起来了,他大概是要来找林黛玉,可此刻远远望见扶栏凭眺的两人,倏然就歇了打扰的心思。
卫赋兰垂眸转身,冷不防撞上一个黑影,爪子被结结实实踩了一下,烦闷愁苦登时散去九霄云外。
“汪!”
他疼了地嚎了一声,紧接着听见一阵惊呼,循声仰头看去,是一个蓝袍冷清姑子,不待卫赋兰看清其面容,他忽然脑袋一僵,栽倒下去。
再次身归混沌,梦境里一片漆黑,卫赋兰烦透了这种来来回回的把戏,仿佛自己是被上天戏耍的傻子。可这次,竟然有人在黑暗尽头喊他。
卫赋兰做好了身在异处的准备,睁眼便想破口大骂一番,却倏然被眼前景象惊住,盯着飘来荡去的白幡,再骂不出一句话。
他躺在一口棺材里。
扶着棺壁起身,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庙,跛足道人在旁边坐着,闭眸道:“你醒了。”
卫赋兰抬起手指仔细打量,怔忪许久,连忙爬出棺材。
随着他的动作,胸前挂的那块宝镜碎片也晃动起来,镜子里隐约映出人影。
“道长,我,我又回来了?”卫赋兰捏着镜片,难以置信。
“只是暂时,宝鉴碎片你且戴在身上,待贫道找到警幻仙姑,得善了之法,再回来救你。”
跛足道人说罢举步向外,卫赋兰心内诸多困惑,却只来得及道一句歉:“道长,风月鉴碎裂至此,是晚辈看管不周,承蒙您不计前嫌,还想着救我小命,日后您若有何吩咐,晚辈必定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闻言,跛足道人在门前顿步。
“既然如此,你跟我回去,三千世界,莫再留恋。”
卫赋兰一懵,“啊?”
跛足道人侧身轻瞥他一眼,似看透什么,大步离开,只余一声叹息在庙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