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月病了。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深秋里,或许是夜晚吹过的冷风,或许是天上愈发寂寞的月色,总之,她发了高烧,迷迷糊糊的,总睡不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祈星翎还在和下属讨论冬日屯粮的事宜。她当下完全顾不上别的,径直起身就要去穿上铠甲,将祈月从临军大营带回来。
还是云玉叶拦住了她。
“明日就是和谈了,如果您此刻冲了过去,暴露了行踪,也会暴露殿下的谋算。”云玉叶跪在祈星翎脚边,低下头,深深地拜下去。
祈星翎看都没看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佩剑。
“请让我去吧。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云玉叶的外衣已经被剑尖刺破,她能感觉到胸口处传来的一点凉意,声音却没有一丝颤抖,“若殿下有失,玉叶会用性命谢罪。”
这位以和善仁德闻名的将领看着云玉叶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
“她若是有事,你的命算什么东西,也配拿来赎罪吗?”
祈星翎从不认为人有高低,她出身皇族,但十年来几乎都是与手下军士同吃同住,从没有给自己什么特别的待遇。她是真的相信众生平等,是真的在意他人的性命荣辱。
只有一个人不同,只有一个人傲然于她,于这世间所有人之上。为了这个人,祈星翎可以抛却性命,尊严,良知,灵魂。
“我的命不算什么。如果没有殿下,我早就成了锅里的肉骨头,他人的盘中餐,”云玉叶平静地说。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敢于直视祈星翎的兵刃,甚至是她的眼睛。
“没有殿下,就没有云玉叶这个人。殿下安然,我便是云玉叶,殿下若是……我也不过是世间的游魂罢了。”
“我愚钝无用,可唯独知道,殿下最看重的是什么。她最在意的,是您的安危,和她的谋算。所以无论您此刻多么焦急难安,心痛难忍,都还请您忍耐,不要乱了殿下的大计。您现在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不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是柔软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执拗。
当夜,云玉叶骑着一匹快马来到了祈月帐中。
“殿下如何了!”她刚下马就几乎是冲进了军帐,看着守在床边的玄烛,声音焦灼,“还在烧吗?”
玄烛已经两夜不曾合眼,神情恹恹,声音也是疲倦的:
“程元纬让所有的军医都来看过了,还从于州长阳益阳绑了几十个大夫来,谁也没办法。只能时时刻刻让人守着,给她换毛巾喂水,让她不要烧得太厉害。”
“你给殿下换身衣服吧,她的衣服已经汗湿了。”玄烛说完,转身出去守着了。
云玉叶应下,抬手解开祈月的里衣。在她胸前,一枝桃花挣扎着盛放,红色的花枝延伸出去,狰狞的疤痕仿佛毒蛇滑腻扭曲的身体,盘旋缠绕。
陈年的疤痕穿心,让人感叹,甚至不解,她居然还活着。
祈月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是陌生的景象,一座破旧的宫殿,抱着小孩的美艳女人,正在用柔软而怪异的腔调哼着歌,像是什么童谣,可不知为何,听得人浑身冷汗。女人高鼻深目,有几分异域风情,眼睛长而锐利,薄唇抿着,是美丽而冷漠的长相。
这是祈月出生没多久的事,被淹没在记忆的最深处。和祈月自己记得的不同,她其实是个宫廷舞姬的孩子。舞姬的家乡不明,据说是因为故乡饥荒,逃难来到代国,被卖进教坊司,后来因为美貌,被选中给皇帝献舞。皇帝嫌弃她身份低贱,又贪图她美貌过人,于是将她留在宫内,做了个舞姬。
但舞姬的性情木讷,不苟言笑,待皇帝又格外冷漠,即便是被绑上龙床时也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皇帝很快厌弃了她,又觉得皇帝的女人不能被他人享用,于是将她扔在了最冷僻的宫殿里。
没人知道这个舞姬何时生下了孩子,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自己生下了这个孩子。总之,在一个秋天,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诞生了。舞姬没有给她起名字,也没有记住她的生日。
也没有人知道舞姬的名字,祈月只记得,那是母亲。
其实祈月已经很多年没见到母亲,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可是莫名的,只是一眼,她就认出这张脸。那是母亲,是冷漠的眼神,是从不柔软的拥抱,是几乎不曾对她微笑过的唇。
是母亲。
“怎么又不吃。”女人放下手里的米糊,有些疑惑地看着怀里的小娃娃,“你再不吃就饿死了。”她的声音里没有焦急也没有抱怨,当然,也没有什么关爱。
小娃娃伸出手,贴在她胸口,女人没有推开,也没有抱住孩子,她只是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快下雨了。
“母亲。”祈月坐在她身边,也抬头去看那片天空,声音里居然有些惬意。“天气真好啊。马上就下雨了。”
下雨了,房顶就会漏雨,房顶漏雨了,女人就会把小孩搂在怀里睡觉,因为那么小的孩子,一淋雨就会生病,生了病就会死。
女人不爱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