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拜年的大年初一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没什么区别,一样按部就班地流逝。
入夜,外面又下起了雪。姜去寒坐在桌前,借着烛光看话本子。他已经要睡了,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看起来格外温软,像只藏起了利爪的、发倦的猫儿。
而潇湘在他对面写着什么。她每天都会写一点,有时是几行,有时是两三页。姜去寒很好奇,但他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看。
“那个人是谁?”他忽然抬头问潇湘。
潇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是话本子里的角色,还是其他什么人?
“早上。”他指了指屋顶,提示道。
“可能是对面的人,”潇湘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给别人带来杀身之祸,又补充道,“但不能确定。”
姜去寒点点头,合上话本子,起身道:“走,跟我出去一趟。”
对面的病房里灯已经灭了,想是那对师兄弟已经睡下。潇湘装作路过厨房,凝神听了里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二人才穿上厚衣服,提上一只从乾坤袋里翻出来的、不知何时买的旧灯笼从铺子出去——为防有人临时求医,小珑留了一扇门板没上,刚巧方便了他们的临时行动。
二人逛街般七串八绕,只是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两个孩子夜里还在外面散步颇有些奇怪。潇湘左看右看,心道:他莫不是想出来散散心?趋前两步,看看他如常的面色,还是没问出来。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找个空旷的地方喊上一夜发泄心中的郁痛,潇湘也体会得他的心情。
“到了。”姜去寒停下脚步。潇湘左右看看,不知何时,他们居然拐进了附近巷子里。
一家香油铺,已经上了门板。
姜去寒走上前去,用指节随意但有规律地在那有些年头的门板上叩了几次,然后退后两步,静静地等在雪地里。消瘦而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宁静澄澈,仿佛雪的尽头的夜空。
潇湘猜测他只是随便用了一个不太高的上级,甚至平级的身份,因为等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来开门。
门开了,一股浓郁的芝麻焦香扑面而来。二人进入后堂坐定,姜去寒先是问了问最近的情况,又打听了那师兄弟二人的信息。
伙计边用小石磨磨油,边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问他:“如何处置?”
“杀……”姜去寒习惯性地开口。
然而“杀”字刚出口的刹那,他突然反应过来,在他身边的是潇湘,而非时坞。当下改口:“杀倒不必,给他们找点事调离得了。”
他心有顾忌,不想就这样在潇湘面前显露残酷的一面。
——或许她知道,但是他在意了,便不能。
吩咐过伙计,又打听了些事情,二人便起身离开。临走伙计还送了一小罐刚磨好的香油,潇湘一手提油,一手提着旧灯笼,紧跟在他身后。
大雪将两串脚印掩埋。
姜去寒没有回药铺。他漫漫地散着步,不知要走到哪儿去。
风里的雪花擦过脸颊时,触感是绒绒的,倘若留在肌肤上,才会发凉、融化。潇湘紧了紧衣领,这才意识到姜去寒没有披斗篷,怕是会着凉咳嗽。
但是,陌生的黑夜,陌生的城,大雪。不知是冷还是兴奋,她牙齿打颤。
像是一场安全范围内的冒险。
“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姜去寒走在前面,忽道。
潇湘怔了一怔。
他的声音如同雪花般,在平静的夜色里消隐:“他们都在冒着危险替我做事,那些名门正派……一直在追捕他们。”
潇湘不敢想象他现在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绪来说这几句话。
虽用了“追捕”两个字,但她知道,没有人会饶过暗门的人。他们的性命,和曾被他们掠夺的性命,在被杀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区别。
风从他们的身边吹过,潇湘打了个寒颤。姜去寒望着前方的夜色,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吹散在雪中:“我……不知如何回报他们。”
刹那间,一切仿佛静了下来。
“若是我不存在就好了……之前我想,不如我们走吧,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
“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姜去寒的语气像是某种恩赐,或者承认、许可。似是逃避般,他在风雪中闷头前行。他走得有些快,潇湘看不到那双曾经燃着黑焰的眸子——它们仿佛被长久的痛苦和泪水浇熄了,失却了所有的任性和乖张。
“那,多谢不杀之恩?”潇湘诧异道。
姜去寒停步转身,破颜而笑。
“你啊……”他捏了捏潇湘的脸颊,就像往昔一般。
指尖是冷的,从深色的袖子里、纤细的手腕处延伸出来,在灯笼的光里,仿佛虚无中开出的苍白的花。
她的脸颊也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