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二十四年底,刑部狱。
武安郡王拿着折子进宫后,就再也没回来。岑道正想去寻,却听“砰”地一声,房门踹开。
他再见到父亲时已受过刑,压着他的狱卒和枷锁全都粘在流血的伤口上,轻微一动,便是皮肉撕裂之痛。
他跪在老王爷面前,尚未言语,先吐了口血。
说来实在可笑,武将世家又如何?倾覆也只在一夕之间。
岑道仰起头,埋着雪的眼眸几近无助地望向他被北境视为战神的父亲。
可岑义安只是温和地凝视着他。
“父亲。”岑道霎时明白了。
“道儿。”岑义安消瘦许多,曾经健硕宽厚的双肩微微塌下来,但脊背依旧挺直。
“你已经平安长大,日后记得好好吃饭——孩子,你不曾辜负任何人。”
这是武安郡王留给世子唯一的遗言。
*
婢女小厮安静迅速地收拾着桌上残局,王府下人不多,但都有种雷厉风行的战场作风。
武安郡王岑义安卸甲回都也有小十年了,他自己住在楚都,连个能打拳的人都没有,很是孤独寂寞。
直到独子岑道也到楚都来,本以为能活动活动筋骨,却没想到儿子整日扎在国子监里,每每回家都深更半夜了。
岑老王爷很寂寞。
但最近不了,最近府里来了个小姑娘。
小丫头年纪不大,人倒挺狠,他听岑道说了国子监里的惊心动魄,尤其是抓了郭家老二来挡那段听得他忍不住拍桌叫好。
又听她在京兆府直接把刀抵在了丞相脖子上,更是眼前一亮。
于是当谢听风说想把弟子托付几天的时候,岑义安爽快地答应了。
岑义安征战沙场多年,见得多不要命的人,但不要命不稀奇,少见的是敢豁出命去,也敢拼命活下来的人。
他更欣赏后者。
老陈的伤药起效快,小姑娘很快就活蹦乱跳。
虽然暂时不能跟他过招,但岑义安对领她打打八段锦五禽戏也很兴致盎然。
相月白似乎少有跟年长长辈相处的经验,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见他随和,很快就大胆起来。
拎着岑义安送的小雀去演武场看老兵们练武过招,后来还易容成王府仆役随岑义安上街遛鸟。
跟他打八段锦也不嫌无聊,反而在过程中调息,若有所悟。
岑义安眼光一向毒辣,这小姑娘很有武学天赋。
有勇有谋,还有天赋肯上进,为人不傲慢。说实话,要不是相月白有师父又一心念书,岑义安都动了把她收入麾下培养的念头了。
但很快,武安郡王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身边有暗卫跟随,还是岑道的暗卫。
不管是在府中打八段锦,还是上街遛鸟,都有暗卫的影子。
岑义安心下生疑,但又不能确定暗卫是跟着他还是单跟着小姑娘。
毕竟他那个儿子实在跟个木头一样。
直到岑小钧来把练武场上专门陪他对打的护卫给调走了,岑义安才惊奇地确定下来。
郡王府毕竟还是他这个武安郡王的地盘,他使了些小手段,果然就诈出自家儿子来。
“道儿,难得见你这般啊。”岑义安简直啧啧称奇,揶揄道。
岑道自小跟他在边境长大,他时常没空管他,把这孩子养成了个冷硬性情。
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过。
岑道面不改色:“小白是国子监学生,我作为师长理应看顾她。”
岑义安:“哦哟哟别说,别说,别让国子监那些让你气走的女学生们听到这话,不然要排队来我郡王府门口哭上三天三夜了。”
岑道:……
他头疼道:“我何时气过她们,都是自己要退学,我亦劝过她们留下。”
看见老王爷高高挑起的眉毛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岑道立即判断出他爹下一句又是骂他木头,索性先发制人:
“所以您支开岑小钧叫相月白离开,又支开黎叔,叫岑小钧找不到人,就是为了看我会不会着急?”
闻言,岑义安这个当爹的更加乐不可支:“是啊,小岑将军多沉稳一人啊,流矢当面都不崩于色,伤口血拉拉的都得先砍了人再包,你爹可真没见过几回你着急什么样。”
也不是没着急过。
岑道默然,上一世岑家一夜之间变成叛国贼之时,他差点就拎刀闯宫禁砍了楚帝。
见岑义安还欲揶揄他,岑道只得道:“我与谢门主一见如故,只是替他看顾几天徒弟,爹,您别拿这事说笑,有损女子清誉。”
“谁跟你说笑了,爹说真的,你要是真对……”
岑道忽地抬首,目光凝重地望着岑义安,细看之下,竟藏着一丝悲哀:“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