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英在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呢?
骆灵听见一些词,忘掉一些词,最后伸出手说:“你伸出手来。”
她打断段英热烈的诉说,段英便伸出留有小孔的手。两只稚嫩的手在雾天相贴,手指间天然不贴合的缝隙昭示出他们各自清晰的边界。
或许她并不是模糊不清。如果她模糊不清,手就会在碰到段英的时候像花香那样透过他。
那为什么她总像是在消散在蔓延呢?
她所想的一切都没有答案,因此她问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段英由伸出手掌时的困惑不解转为失落,失落于她不曾仔细听他说话,失落于那些使他像蜡烛一样燃烧的感受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他不再兴致勃勃,好像一簇刚燃起的火苗被扑灭,低头让球鞋的边缘互相碰撞。
骆灵也垂下头,没有忍耐太久,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了什么?”
段英张开嘴,好像要哭出声,但最终只是平静地回答说:“我想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
“我没有抓住你,也没有抓住你的尾巴,我只抓住了我自己。”
同样的话,他初次说时是那样神采奕奕,可再说时只感到闷闷不乐。他并不甘心,想要继续讲下去,继续证明他原本也是只会飞的气球,可他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牵制住。
他又抓住自己了吗?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呢?为什么他不能像骆灵那样,永远正确,永远闪亮亮地自作主张呢?
耳朵再次胀痛,头脑里嗡嗡响,段英陷入深秋黯淡的沉默中。
骆灵则怔怔然看他。为什么他的不快乐总让她感到恐怖呢?她讨厌这种恐怖,如果她勇敢,她会永远不和他见面,可她想要和他一起游戏。
她还欠他一道彩虹,等他们追上了彩虹,她就再也不要见到他。
她暗自下决心,接着毫无征兆地从医院草地的长椅上起身,跑去一棵孤独的银杏树下。段英迟疑片刻,跟上她。
他们在树下盘旋,无所事事许久后,骆灵突然伸出手指拉扯她的嘴角和眼皮,摆出张滑稽的鬼脸给段英看。段英蓦然发笑,随后也伸出手指拉扯嘴角和眼皮,摆出同样滑稽的鬼脸,骆灵也因此大笑。
他们鲜少像这样大笑。
骆灵放下手,继而双腿半蹲,假装一只鸭子在走路。段英看见,即刻跟上,仿佛这是一场模仿游戏。
最后他们都倒在草地上,像四脚朝天的乌龟。
“昨天我也像这样睡在草地上。”骆灵说。
“我也想在昨天像这样睡在草地上。”段英说完,脑袋里闪过一段幻梦。
“我躺在那里假装自己变成石头,鸟飞过去,”骆灵接着说,“也许它们和我一样……”她停顿下,又说,“后来我就哭了,你也哭了,很多人都哭了。”
段英默然,思索那段幻梦是否是他昨晚众多梦里的一个。
接着,骆灵话锋一转,说:“这里很臭,我们睡在狗屎上。”
段英嘴唇微张,想告诉她是烂掉的银杏果在发臭,而不是狗屎,但终究还是沉默。
也许他们的确睡在狗屎上,即使不是狗屎在臭,骆灵也会把银杏果变成狗屎,她永远正确。
骆灵决定远离狗屎,起身向医院外去。
灰蒙蒙的医院外是片浓雾,她看见穿过雾天而来的郭怀知,对段英说:“你外公来了。”
段英同样看见他,他堪堪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紧蹙。他看不清他外公的表情,只看见他提着餐盒阔步走近,越来越近。而骆灵,尽管她还不曾跑开,但她已经在他的感觉里越来越远。
那段幻梦忽而清晰,是梦里一股游丝牵引他去往骆灵那里。他终于明白,无论他是不是会飞的气球,他都想像骆灵那样度过一天,自作主张地离开,远离学校,远离所有人的眼睛。
郭怀知即将抵达医院,在一阵狂暴的、无法言说的冲动下,段英跑动起来,但在此之前,骆灵更快地跑出一截,这使他的奔跑看起来仍像是对她的模仿。
他的奔跑是在模仿她吗?还是为了模仿她?
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越跑越快。眼泪不知为何涌出眼眶,他一边跑一边擦泪,最后他追上骆灵,露出笑脸。
“你外公在叫你。”
“可我不想回医院去。”
“那你想去哪儿呢?”
段英回答不出,猛然发觉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什么地方,那股游丝只把他引来骆灵身旁,不再告诉他该去往何处。他只好问永远正确的骆灵:“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扮鬼脸,为什么要学鸭子走路。但在这时,一种大约是诞生于天空蔚蓝时的情绪在骆灵心中复活,她变得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