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的吐息滚烫,如若游丝,梦呓声都是细弱的。
郑王眼底尽是戾气,昔日柔丽的眼眸更是黑得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但在听见攸宁的梦呓后,他霎时敛了戾气,俯身倾听。
攸宁的声音很细很弱,而且沙哑得厉害,郑王靠近了听,才发觉她唤的是“娘亲”。
她唤的是虞夫人,还是冉容呢?
不,攸宁唤的是那个幻想中的女人。
她会保护攸宁,永远地疼爱攸宁,永远都将攸宁当做需要怜惜的孩子。
郑王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经意识到亲缘关系的淡漠,所谓父母兄弟,在利益的面前亦没有所谓柔情。
血缘,礼仪,音乐,统统都是周室的骗局。
在与戎狄共舞的郑魏两国,这些没有任何的用处,他们是异兽的后代,是茹毛饮血的行尸走肉。
但攸宁是相信的。
她的骨髓里流淌着的是洛邑的血,是周室的血。
所以哪怕深知季公的无情冷酷,攸宁依然会对他有所期待,依然会对他有所渴望。
所以哪怕季公一生为利益所活,依然会为冉容抛弃所有,依然会为攸宁选择赴死。
但此刻灼烧着郑王心弦的是另一个问题。
“冉容是如何死的?”他陡地抬起头,看向侍从官,“她患的是什么病?”
攸宁出生不久,冉容便因病而死。
季公旋即迎娶了刚巧丧夫的虞夫人,并彻底抹杀了冉容的存在,以至于连攸宁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侍从官战战兢兢,不明白郑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紧张地说道:“回禀王上,仆也未曾听闻,仆这就遣人去查。”
攸宁之前翻过一段相关的文书,却并没有寻到什么答案。
这是季公府邸里最晦涩的事。
起初郑王只以为是因为季公后来与虞家联姻,不愿再提起旧事。
加之季公与冉容相恋的时候,她还尚为他的未婚妻,虽然他已经走出魏国,但怎样看都不甚光彩。
季公凉薄,连亲兄弟都容不下。
冉容死去不久,得势的季公连谨宁的父亲都一并驱逐,赶出了郑国。
一个同胞的幼弟,又没多少声名,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季公如此猜忌?
郑王的思绪在快速地发散着,那些细碎的线索忽然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连了起来,忽然缀成一条线,显得无比清晰。
一个词突然变得分外的明了。
通奸。
唯有如此深重的罪孽,方才会让季公彻底磨灭对冉容的爱,而冉容所挑选的新依附者就是季公的胞弟、谨宁的父亲。
冉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过得很好,原本都要随着郑王下地府了,但因为季公的深爱,最终还是成为了万人之上的权贵。
到底是什么让她铤而走险?
如果在先前郑王是需要犹豫的,此刻答案却几乎是瞬时就到了他的唇边。
攸宁。因为攸宁。一切都是因为攸宁。
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患有疾病,因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无法医治,无法痊愈。
这种孩子,是注定要被人遗弃的。
可是冉容舍不得,攸宁的到来是个意外,却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惊喜。
传说中青君妫筠因王太子的诞生,方才有心。
如今想来,冉容或许也是如此。
这个与季公没有分毫差异、一生效命于利益权势的人,在攸宁这个生来就患有恶疾的孩子身上倾覆了所有。
乃至整个心,全都给了她。
所以冉容会放弃季公,再度铤而走险地蛊惑季公的胞弟,为她的女儿寻一条生路。
只可惜她失败了。
或许也不尽然,因为攸宁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冉容凉薄无情,而攸宁却承载了冉容所有的爱意与期许。
她所从未谋面过的母亲,是这样深沉地爱着她。
*
郑王的吩咐下来后,侍从官紧忙安排了一众人去翻文书,审问季公府邸的旧仆。
在郑王的特许下,连军队都调用上了,方才在最快的时间里寻清楚真相。
天还未亮时,便有了确定的答案。
此事出格,但又没有那般复杂,仅用只言片语便能叙述清楚。
与郑王所想的几乎没什么分别,其实这桩事本身也没有那般的晦涩。
攸宁天真单纯,所以才身在局中而一直迷乱。
她多渴望知悉冉容的事,多好奇冉容有没有爱过她分毫。
如果能早些查清楚,早些告诉她就好了,她应当会快乐很多。
郑王紧紧地扣住攸宁的指节,忽然觉察到了一种难言的、极为强烈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