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拜完了公主,却又问起她的那位冯都知来。
“他的金身尚未塑成,如今只有坟冢在庙后。”童子为难道。
“无妨,”和尚面容慈和,重新披上了蓑笠,道:“贫僧与他有一些故交,祭拜一回,权当朋友心意。”
童子叹了口气,便引这位怪和尚向后而去了。
坟冢披着新雨,同样是崭新高大的,只是不好再插一炷香。无泯便躬身拜了两拜,在坟前,念诵了一段往生咒。
雨一丝一丝地拂着,仿若蛛丝无物,淋的时间久了,又会身上透湿。吴地的人们都知道,这便是冬去春来的兆头了,这样的雨,南方极是平常,也不会像初来此的北人那样,凭着一身血气就不把细雨放在眼里,往往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才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回来。
诵经声和风吹动蓑衣的沙沙声,交织在冷清的坟茔前。
“别人祭祀公主,你祭祀她的从人,倒是新鲜。”不知何时,一个更加苍老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在他身侧响起。
无泯没有惊讶,只是阖目诵完了最后一段,这才回头去看来客。
一个比他更老、胡子更白更长、身子更为瘦弱的老和尚——禅海。
童子坐在庙后门的门槛里,拖着稚嫩的腮,遥遥看着雨里的那两个老和尚,他们杵在坟前,就像两棵枯柳一样,没甚看头。
禅海法师不知为何来了这里,也合着手掌,向新坟一拜,继而道:“你与冯都知是故交么?”
无泯回答:“有过几面之缘。”
事实上,那寥寥几面,使得二人的命运峰回路转。
第一次见面,是无泯受老教主之托,到会稽王府议事。
当时他年未满二十,新受了戒,还有一腔的行侠仗义的热血,眼里满是未受过挫的锐气,这样的年轻和尚,显然是很不稳重的。
因此他在看到下人们押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向会稽王请示时,自然生了不忍之心。
会稽王同样很年轻,却早已持重老练,他让人将那孩子斩首。
无泯便怒问:“这样年幼的孩子,犯了什么罪过,竟要处死?”
“他是钦犯之子,不处死,难道留着贻害么?”会稽王道。
“今日敝教与王爷新缔盟约,若见血光,当为不祥。”无泯血气上涌,找了个由头道:“不若留他一条性命,若王爷不决,让小僧带回教中,剃度出家,绝了尘缘也就是了。”
会稽王审视着无泯,似乎觉得他的提议十分离谱好笑。
他不便驳这位新客人的面子,便答道:“好吧,看在高僧说情的份上,便赦他死罪;但需留在我府上为奴,若有违逆,下次不当饶。”
就这样,这个名叫“冯运”的孩子,被一腔血勇的年轻无泯保了下来。
后来他才听说,那孩子被净了身,成了公主身边的一名小内侍。
再之后几次入府议事,偶尔见着那孩子,无泯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心虚感。净身为奴和死有很大区别吗?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若他是冯运,还不如一刀抹了脖子。
但想不到,冯运不仅记得他,竟还承他的情。
这都是年深日久的记忆了。无泯钝钝地想着,往常清晰的思绪如今有些混沌,他果真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和尚一样,眼也花了、身子也畏寒了、记忆也浑噩了。
国师禅海静静地审视着他,道:“你服了魄生蛊。”
无泯微微一顿。
他体内的蛊虫仿佛感知了主人生起波澜的心绪,随之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无泯在僧禅海笃定的目光下无法说谎,只得垂首道:“什么都瞒不过国师。”
魄生蛊,蛰伏在人的血脉中,吸□□气血,滋养命脉。凡伤重之人,种入此蛊,皆如魂魄复生一般,神采更甚于常人;但厉害相趋,心脉得一时滋润,却衰竭极快,从生到死,也不过一两年而已。
“以几十年的阳寿为代价,换得这一两年,法师觉得划算么?”禅海道。
无泯道:“我之气血本就因阳燧而短衰,即使活着,也不过十几年寿罢了。若能以残朽之躯,供宿佛驱使一二,纵死在眼前,又有何妨。”
况且,即便是一两年,也是靠魄生蛊偷来的寿命;否则他强行两次运龟息功,又被神元子和偃师渡的雁翎重伤,哪里还能有命在。
他这么说,惹来了僧禅海的一声苍苍的笑。
“你不是已知晓他是宿佛的后人么?为何还管他叫宿佛?”
无泯答得理所当然:“他是宿佛之后,也是宿佛转生,这并不矛盾。”
禅海又笑了。
无泯实是不知为何他总发笑,虽然他算是释教的前辈,但自己也早算得上得道高僧,哪怕这样的笑里带了些善意的嘲讽,总让他升起些微不悦来。
但无泯保持着自己高僧的持重和教养,忍了下来。
禅海年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