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虽应了王夫人,要去栊翠庵与妙玉倾谈,然节后事忙,总不能挤出时间。
这日傍晚,看天时尚早,带了文杏,特地从怡红院后面绕行,一路穿月洞门,经竹篱花障,沿山坡拾阶而上,来到栊翠庵前。
山门紧闭。文杏上前叩门,过了半晌,才有个道婆来开门,问明来人,向里通传去了。
文杏不高兴,嘀咕道:“这婆子好不识礼,知道是宝二奶奶来了,还让咱们在门口喝干风,也不说让咱们进去里间候着。”
宝钗瞥了她一眼,文杏忙闭上嘴,垂头屏息。宝钗也不心急,好整以暇,抬头赏看院墙内高高伸出的梅树枝条。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却要如何与妙玉开口。
妙玉其人,她素所深知,最是孤僻清高。王夫人言语之中,颇有些疑她之处,若是被她听出来,只怕要当场闹得不愉快。
王夫人的顾虑,说来并非毫无道理。妙玉的心思,不要说宝钗,便是贾环李纨等人,都有所感知。
如今自己是宝玉之妻,宝玉又有了官身,她总要为宝玉的名声考虑。若是从家里头传出什么与僧尼厮混的话头,被御史侦知,参上一本,老爷非把宝玉打死不可。
她心里计较,也不觉站得久了。等那婆子折回来,开了门,便随在其身后,一路去了禅房。
妙玉既未出山门相迎,也未在院中等候,竟是一动不动坐在蒲团上,见她进来,不过轻拂麈尾,略微稽首而已。
文杏脸上大有忿忿不平之色,却被宝钗眼光慑住,不敢出声。
宝钗去菩萨像前行了礼,上了香。走回妙玉身前,见地上也摆了个簇新蒲团,知是为自己准备的,盘腿坐了,与妙玉对面一尺许的距离。
笑道:“妙师今日何其冷淡?曩昔得蒙青目,而有私室饮茶之乐,今日人是故人,物非两样。今夕对比,竟有云泥之判。这却是何故?”
妙玉拿眼上下看她,末了,嘴角露一抹冷笑:“我昔日所请,是珍重芳姿的闺秀;我今日所见,一红尘得意妇人。你说人是故人,恕我眼拙,并不识得这位满面春风,十分算计的宝二奶奶。”
宝钗虽是从容,被她这般当面恶语挤兑,也不由得心生怒意,待要发作,想起自己的来意,王夫人的嘱托,少不得强忍下一口恶气。
淡淡问道:“我自是俗人,所以倒有个极俗的问题,想要问一问妙师父:妙师是闺秀?是居士?还是比丘?若是闺秀,便有闺秀的出路,若是比丘,敝府也有家庙,对出家修行之人向来供奉勤谨。但得妙师一句话,我等俗人,自此不来相扰。”
妙玉脸上腾起一朵红云,透出肌肤,显是怒极,随即却又转白,冷笑连连:“这便是宝二奶奶今日的来意?”
缓缓立起身来,一双眼盯着宝钗,轻蔑之意尽显:“我当年来,是尊府下了请帖,做足礼仪。今日便是要走,也不由你一言而决。你让宝玉来与我说话。”
宝钗也扶着文杏,站了起来,双眼与妙玉对视。文杏本是对这傲慢无礼的妙玉极为气恼,如今见到两人目光相接的样子,居然有些胆战心惊。
宝钗听她提到宝玉,心头益发恚怒,神色沉下去:“你的去留,自是老爷和太太才能拿主意,我岂有资格,替你决定?二爷是男子,与你更无瓜葛,你叫他来,有何话可说?”
妙玉一时失言,说出心中所想,顿时被宝钗抓住痛脚,毫不容情,质问到脸上,又是羞惭又是恼怒,冷哼一声,怒道:“我的去留,我自决定,与你家老爷太太也无关联。既是贵府主意已定,我岂是看人脸色之人?宝二奶奶大可放心,我收拾齐整,即便告辞。”
宝钗虽不愿意闹到这等场面,但好歹总算也是达成目的,当下微微颔首:“倒也不急。四小姐还有些时日才出阁,环三爷也要在婚后才挪进来,眼下大观园中,并无多少闲杂人,妙师尽可徐徐随意。”
妙玉冷笑,立在那里,翘首望天,也不言语。待宝钗二人离去以后,立时叫了婆子来,让把宝钗适才坐过的蒲团扔出山门。
婆子扔得用力了些,差点砸到文杏身上。文杏气得返身就要回去,找那婆子理论。
被宝钗拦住,淡淡道:“罢了,横竖以后山长水远,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打交道,犯不着生这场闲气。”
等她们走远,妙玉茫然半晌,跌坐在蒲团上,紧紧闭上眼睛。耳中响起师父临终所言: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这番话时时在她心中盘旋环绕,尤其结果二字,便似那烫红的烙铁,每每烧得她心惊神痛。
心中凄苦自问:何为结果?何来结果?若是连因由都没有,奢谈结果,岂非痴人做梦?
邢岫烟曾议论她,不僧不俗,不男不女。她没有生气,因为邢岫烟所言,竟是丝毫不错,她这一身,本就是红尘畸零之人。
欲做闺秀而不得,欲斩情丝又不舍,欲入空门却不甘。
从家乡带来的小丫头海觉端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