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一行急急往东,这日傍晚,便到了瓜州渡口。妙玉急着渡河,不听道婆劝告在城里投宿,反而催着车夫,一路往渡头而来,盘算着明日一大早,便搭最早的渡船过河。
眼看着暮色四合,远处村落墟烟暧暧,近处枯树昏鸦嘎嘎,车夫所说带庵堂、可投宿的寺庙却仍不见踪影。妙玉不耐,打发海觉去跟车夫理论,车夫只一味赔笑:“不远了,就在前头。再走两步就能看到。”
道婆在车里也劝妙玉:“小姐,略耐心些,这会儿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若是得罪了行车汉子,把咱们扔在荒地里,可怎么好?”
妙玉把脸一沉,冷笑道:“他敢?也不怕佛菩萨罚他下无间地狱?何况,原是他言之凿凿,说此地有庵堂可以投靠,又加了半两银子的车费,他焉能自食其言?”
道婆不好再劝,只得在心里腹诽:“若是怕佛菩萨死后报复,这世上还有啥劫路的匪徒,杀人的强盗?小姐恁个天真,又一味颟顸,不听人劝,这一路却是苦也。”
好在果不出二三里,终于在灰白天宇下见到一带绿瓦黄墙。墙高地广,竟是座大庙的模样。
妙玉这才欢喜,放下帘子,脸上带了点微微笑意:“果然我所料不差。”
她原本不耐烦与这些昏昧无识的婆子说话,不过这几日都在车里赶路,颠簸沉闷,若不与她们搭个话,实在日子难熬。
道婆也从车帘子外头觑见,不由得疑惑:“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怎么有这样一座大庙?谁巴巴地跑来这里上香烧火?莫不是野狐鬼变化出来,引了我们去投宿,它便来害人?”
妙玉嗤笑:“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这是说的什么昏话?就算真有孤狐野鬼,也不敢变做寺庙的样子,它就不怕四方天王,观音大士立刻便收了它?”
及到了寺院大门,马嘶车攘,仆从云集,妙玉笑道:“看来竟是座香火极盛的大庙,这车夫倒是没骗人。”
心情一好,便有余暇朝道婆款款解释:“尔等少读经书,不通道理,故而不知,这世上有规模的庵堂寺庙,多在深山绝壁,少有人行的地方。这才见得出修行人的诚心。修行既是诚心诚意,这世间的善男子善女子自然便有感应,不远千里,虔诚而来。倒是那修在繁华之地的庙庵,多藏着些腌臜污浊。”想起贾府那不干不净的水月庵,不禁眉头深皱,大为不齿。
道婆不敢多言。海觉掀帘上车:“小姐,那车夫说,他以前常往这里送香客,故而跟这里的住持有几分交情。他索性驾车进去,送咱们直到后头庵堂,也不用跟大门上的知客啰嗦。”
妙玉更喜,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矜持颔首:“也好。”
到了大门,车夫跳下车,去跟门口的僧人说了几句话,那僧人果然就挥挥手,放了他们进去。
车进大门后,走中间车道,过了几重殿堂,又顺着右后方的墙角而行,一路都是青石板大路,竟比官道还平顺些。
过了半柱□□夫,停在一处庵堂前,海觉先跳下去,扶了妙玉下车。妙玉抬头一看,顿时呆了,那庵堂上写了三个描金篆字:玉妙庵。
海觉也看到了,惊奇道:“小姐,我怎么瞧着这几个字,十分眼熟呢!”
妙玉呆立半晌,心中一时百念杂陈:“何以这庵堂的名字,竟是与我名字如此契合?冥冥中叫我投来此处,究竟是何用意?师傅临终所言结果二字,莫非竟是着落在这里?”
回想起宝玉的冷淡,心中既是酸苦又是愤怒。酸苦是她几年来悄悄酝酿的情意变了质,再也不敢轻易去回忆品尝。愤怒却是为了自己居然表现得如此下贱。
让海觉传话这件事,几乎快成了她的耻辱,以至于每一想起来,对自己的愤恨恼怒,甚至超过了情意被辜负的伤痛。
不由得便起了一了百了的决绝念头。进去见到一位年老尼姑,盈盈拜倒:“弟子愿在此落发受戒,全心侍奉我佛,不再受红尘所苦,恳请师傅成全。”
那老尼姑反倒被唬了一跳,笑道:“贫尼见性,这厢有礼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是打哪里来的?此前在何处修行?可有保荐文书?”
“弟子自幼带发修行,有个法号唤作妙玉。此前,”犹豫了一下,妙玉道,“弟子自苏州而来,曾落脚于京城东门外的牟尼寺。如今家师仙逝,正欲寻一处宝刹正式落发。”
竟是决意不再提一句贾府,直将这数年时光一笔抹消。
见性见她衣着精致,谈吐不俗,原本担心她有什么来处,如今听她这样说,乃是远道而来,又无长辈靠山,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姑娘既有这样的诚心,小庵倒也能做得剃发之事。一并连度牒文书,小庵也能办得下来。既如此,姑娘请先去后院安歇,待明日集齐全庵比丘尼,请前院的大德高僧为你剃度。”
等妙玉主仆一行离去半晌,那车夫悄悄地进来,弓着腰,赔笑道:“小的这趟送来的货色,可还能入您老的眼?”
见性收了眼睛里忍不住的得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