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等何曾听过这样又鲜活又新奇的故事?一个个又怕听,捂住了心口,做出一番害怕紧张的模样,却又忍不住想听,抻直了脖子,支愣了耳朵,大气儿也不敢多喘。
甚至没有察觉,为了迁就她们,前头两位姑娘已经停下脚步,站在聚锦门下等着。
宝钗笑道;“几年不见,不仅你进益了,便连你的丫头,竟也长进不少。这口彩,快能赶上旧年家里请的女先儿了。以后家里宴客聚请,很不用外请,便让雪雁上去,就讲这出林姑爷月下杀猪记,又是实景又是真人,包管阖府上下老小都爱听。”
黛玉含笑睨她一眼:“我听这话风,你竟是把我当旧年来的刘姥姥使?”
宝钗掌不住笑了,手把灯都晃了几晃:“岂敢岂敢,得罪得罪!”
笑过之后,轻舒一口气,见文杏她们终于开始往前移动,便也同着黛玉,往园子里走去,口中笑道:
“虽是打趣话儿,却也是我一片真心。你主仆二人,精神气都远超旧时,我对这位林妹夫孟将军,颇是好奇。”
黛玉往前走着,微笑道:“枉你素称洞明练达,这件事,你却从头到尾,全猜错了。”
宝钗诧异:“我如何错了?这倒要好好请教。难道你如今这般欢笑恬然的形容,竟不是林妹夫的功劳?当年你在园中时,是何等形貌,你我心照不宣而已。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那些时日,总未免会有红颜不寿之虞。——这不是我咒你,若不是看你现在活蹦乱跳,这话,我是断然不会说的。”
黛玉低头看着手里的灯儿,光影不甚分明,却大体能照亮身前数步,坡石阶梯,无不清楚,口中悠悠道:“我能活成今天你看到的样子,不是因为孟将军,也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人,只是因为——”
缓缓抬起头,看着宝钗,夜色中一双眼粲然夺目:“我自己愿意。”
宝钗一怔。
黛玉已经微微一笑,复又转过头去,看着前路,轻声道:
“你今日把当年不敢说的话说了,我也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那些年里,翻来覆去地煎熬,前前后后那么些年,不过是各为了三个字,起初是‘不放心’,后来是‘不自主’。”
“不放心?不自主?”宝钗轻声重复,若有所悟。
“那年做诗谜,你道‘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也不知你这样严谨道学人,从何处想来?那分明便是我当年的自况。只为无人替我做主,焦首煎心,五内俱摧,自然便是薄命形容。待到出了大观园,我才忽然发现,我再无需别人替我作主,我自己便能做自己的主了。”
嘴角含笑,声音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你不明白我那时的感受,便如那脚夫,挑了千斤的重担,行了万里的泥泞,眼前只有脚下,脚下只及眼前,方寸之间,佝偻挣命。忽然有一天,全都放下了,挺直腰杆出一口长气,何等晴天朗月,海天一色。”
宝钗心中明镜儿似的,她避重就轻,只单单说了“不自主”,却避开了前面的“不放心”。
但对她这番自白的言语,却也颇为动容。
想了想,笑道:“听说这位孟将军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姐妹,竟是天地之间,孑然一身。你可是讨巧,一嫁过去,便是一家主母,再无人跟你啰嗦,自然便能诸事自主。你这番话,在我这样的人面前说来,岂不是讨打?”
她可不止有一层婆婆,另还有无数妯娌小姑。
黛玉笑看她:“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岂不闻求仁得仁?”
宝钗怔了怔,看看黛玉,确定她只是随口戏谑,然而心口慢慢闷住一口气,竟有些胸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