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额上急出的汗,赶紧接过扇子,玩笑道:“我的姑娘啊,您身子还没好全呢,就跟只小蜜蜂一样围着夫人转来转去,抢我的活干。万一真累着了,别说夫人不饶我,就是佩蓉那丫头也得扒了我的皮!”
姜绵坐在杌子上,娇娇软软地贴着姜夫人的胳膊,实在没忍住,又捏了捏,嘟囔道:“岚珠姐姐,娘亲好像又瘦了。”
岚珠面上忧色一闪即逝。夫人思念亡夫,又心忧次子,时常对着画窗叹气,吃不好睡不好的,可不日益消瘦吗?大公子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早晚能见一面儿,无法分担她的忧愁。不过幸好,身边还有个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只有看到姑娘,夫人面上才有笑容。
她取来食匣,拈起一枚果脯送入姜夫人口中,另拿起一枚杏脯递到姜绵唇畔。
姜绵皱着细眉,用商量的口气道:“娘亲,我不喜欢吃,太酸了。”
姜夫人正抚着她如瀑乌发的手掌一顿,黯然道:“绵绵以前最爱杏脯。”
姜绵觉得这难过的理由有点怪怪的。她以前爱吃,现在不爱吃,只是正常的口味变化而已,无论爱吃还是不爱吃,她都是娘亲的乖女儿。娘亲为何伤神呢?
其实还有很多怪事。
比如她持筷喜欢持上方,但娘亲说她以前握在中端,最是娇憨可爱。
再比如她喜欢说官话,但娘亲非要说她吴侬软语最是好听。她说她忘记了,娘亲便不厌其烦教她。她犹记得她第一次用软糯的南音叫出“娘亲”时,娘亲眼里含着的泪花。
还有前些日子新酿的秋露白。酒曲和花露的用量,酒具,步骤,时长,都是娘亲亲手教的。她想尝试自个儿想出来的酿造方法,却被娘亲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绵绵以前也是这么酿的,待开了封,第一口酒你来尝,好喝了再给娘亲第二口,给二哥哥第三口。至于药王,他经常去附近山林采药,你便用酒煮制吃食,香味飘得很远。不到半个时辰,药王一准儿回来。绵绵很久没有给娘亲酿酒了。”
她的语气里全是追忆,姜绵便不再抗议。
三年前她意外落水,醒来后便失去所有记忆,大夫说,要让她多回忆回忆从前,这样才有可能想起来。
打那以后,娘亲就不厌其烦地帮她回忆,从仪态到下意识的小习惯,无一处不放过。
她仿佛活在一个已经完成的刻本里,每一个字都是既定的,她不能随意更改。清晨拂开帷幔,每一天的晨光都是不一样的;夜晚点亮烛火,烛火摇曳的姿态也是随风恣肆的。
只有她,仿佛必须是一成不变的。
但是——
天大地大,娘亲开心最大。
她张开嘴巴,宛若小猫一般把杏脯叼走。
“你……”姜夫人怔住。
她咽下去满口酸汁,口腔肠胃均泛起阵阵不适,但没有皱一下眉,而是促狭地笑:“这家青杏脯是德馨斋的,我瞧见盒子了。可是娘亲说过,我最喜欢的是五芳阁的。我还是想要五芳阁的。”
姜夫人忽然噙满了泪,一把搂住她纤弱的身子:“我的儿,我的儿……”
岚珠忙道:“哎哟,怪我怪我,今儿个五芳阁生意太好,队尾都排到巷子最南头了,我怕夫人等急了,便买了德馨斋的果脯。”
姜绵从姜夫人怀中抬起头来,替她拭泪,娇娇俏俏地笑:“哪里怪得着岚珠姐姐呢?娘亲明明让我明日再来请安,是我觉得身子大好了,就偏今日来了,谁知打了姐姐个措手不及。”
姜夫人一听,忙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再细瞧了她的面色,惊异地道:“绵绵,你脸色好多了,精气神也足了些。”
姜绵也高兴。
她身子一向孱弱,风吹三步倒的体格儿,近日却隐隐感觉到体内阳气充盈,四肢微暖,连看书都能比往日多坚持半个时辰。
“太好了,太好了,药王不愧是当世神医!绵绵,你很快就没事了。”
姜绵不解,姜夫人便将药王当初的话告诉给她听。
原来,姜绵先天不足,一直随母亲和二哥在药师谷治病。病快痊愈时,却意外跌入深水,落下一身伤痕和顽固寒疾。
彼时她尚在昏迷中,药王开药时道:“我打算去皇城待个两三年,你们不若跟去。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为女娃娃调一次药。这调理的药大概要用三年,三年之内察觉不出大变化,但三年之后,我保证女娃娃的身子一日胜过一日。”
“药先生果真是神医!”姜绵眨着眼,她很喜欢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掰着指头算了算,欢快道,“九月底药先生就来了!”
姜夫人怜爱地摸摸她玉白的耳垂,目光在寒梅抱月耳珰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更深。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姜绵见姜夫人神色间隐有倦意,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忘忧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