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天色却仍旧蒙着一团灰色,穹顶倾泄,青石板湿滑,没有腿的人自然是上不了山的。
坐着轮椅的人斜靠着椅背,大腿上聊胜于无的盖着一条薄毯。他手里捏着一只如那天重阳殿中一般无二的乌鸦,动作轻柔的抚摸乌鸦的皮毛。
有侍从替他撑伞,可伞面不够宽大,不能全然遮住坐着的他,有细密的雨打在他的腿边,浸湿他衣衫下摆。衣衫毫无间隙的贴在轮椅上,他没有小腿的窘境显露分明。
慧通与永王有寿辰日之事需继续相商,崔行周却不准备再听,去取了他前些日子求的平安福,不再多留。
上山下山的路他走过太多次,如今山上山下皆被永王的亲兵把守,崔行周泰然自若,独自撑伞下山。
崔行周在距山脚的最后一个拐角处瞧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戴着黑色面具,看不到面容,也看不出神色。
他只能分辨出那人阴冷沉郁,可怖到叫人一望便通体生寒。也能看出那人空荡的下半身,称得上狼狈。
与他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大相径庭。
崔行周今日是为他而来。
可高台之上,崔行周步子逐渐沉重,直至迈不动分毫。
隔着重重雨幕,轮椅上的男人似有所觉,男人缓缓仰头,看向石阶上一身清贵的人。
崔行周眉心微敛,鲜见的有些不虞。
眼前景象让他想起了宋秋。
于是崔行周重新缓缓向下行走。
谢怀不知想些什么,垂下眼睑,手中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乌鸦发出窒闷的惨叫。好在今日他没有杀死这只碍眼的乌鸦的心情。在乌鸦几乎要瘫倒死去前的最后一刻,他松开手,随手一丢,乌鸦便直挺挺落在地上,挣扎着扇了两下翅膀,难听的嚎叫着飞走了。
谢怀坐的离石阶尚远,可崔行周却好似几息便走到他身前。
崔行周一手举着伞,并不方便行礼,但他还是停在离谢怀两步远的地方,躬身作礼。
谢怀淡漠的撇开眼。
他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的所谓君子。
“先生进京不久,在京中,却是声名远扬。”
崔行周说的是他宫宴不愿行礼,忤逆不敬之事。
谢怀不愿仰头与崔行周对视,这样近的距离,仰视仿若是一种示弱,他不想落于崔行周之下,显出他的低微。
于是谢怀虚无缥缈的视线落点便成了远处行来的马车,金线纹成的“崔”字旗帜迎着雨晃到他的眼。
他道:“与崔公子何干?”
“崔某听闻先生跟随永王殿下左右,出谋划策,殿下事如此顺利,先生功不可没,故而早便仰慕,今日得见,甚为惊喜。往后,你我还有许多共事之机,到时还有许多想要讨教先生的。”
那马车行得近了些,停在不远处,近侍的嬷嬷凑到近前,有少女扶着嬷嬷的手翩然而下,脚踏上粉色的裙摆绽开寸寸莲花。
谢怀认出那位撑伞的嬷嬷是王容宁身边伺候的姑姑。
“共事?殿下对崔公子颇为信任,我却是对崔公子有疑的。崔公子出身名门,有祖荫有名望,不知为何愿择殿下辅佐,莫不是,还有旁的心思。”
谢怀身后为他撑伞的侍从宛若失聪,对剑拔弩张的氛围恍若未闻。
“崔某是俗人,俗人逐利。”崔行周漫不经心的笑,“王氏尚辅佐殿下登位,崔某只不过一介白身,殿下能许崔某想要的,崔某自然希望殿下成事。”
谢怀看清了不远处的人,那的确是王容宁,她扶着侍女的手,殷切地朝这边望,脸上是明媚喜色。
他不自觉去拽腿上的薄毯,想用薄毯遮住他不堪的下半身。
他是受过宫刑的人,虽那割肉断根的折磨已过去许多年,疼痛早就被忘却,可身体却留下了许多令人作呕的毛病。
崔行周顺着谢怀的视线看过去,自然看到了等候的王容宁。
她这时候来这里,想必是带了宋秋一道。
崔行周不动声色的侧身,彻底挡在马车那头与谢怀的中间。视线不得交汇,王容宁多行了几步,不死心的换了个角度。
“崔公子名士风流,却仍旧舍不下钱财权势这等庸俗欲望,倒是我高看了崔公子。”
崔行周的话,谢怀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与崔行周自幼相熟,一道长大,崔行周是什么秉性,他一清二楚。
他并不在意崔行周真实的目的,只要崔行周别碍了他的路,崔行周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贪权慕势而已,世间又有几人敢称不慕名利。至少崔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崔行周把伞举的高了点,“倒是不知先生,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知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
崔行周并不想让马车里的宋秋瞧见这边的情形。他躬身行礼作别,迅速结束这场本由他发起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