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歌抵达凌霄阁时,已是十月中旬。
帝都的腥风血雨似乎并未对这座伫立数百年的古老建筑造成任何影响,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笼罩在天虞山朦胧的青雾里,仿佛还是他刚刚被云炤送来求学时那般,熟稔如初。
“这……就是凌霄阁?”齐歌身边的农家少年怔怔出神。
他就是被颜儒迫害致死的民女张秀的弟弟,齐歌此次返回凌霄阁,特意带他同行。他之所以如此,不仅是为了令张虎不用再生活在汧灵颜氏的威胁下,更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
齐歌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战死在岭南的神箭手,他死前唱着想要迎娶心爱姑娘的山歌。
还有和他在岭南夜话的一张张或年轻或风霜,却已尽数埋葬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面孔。
这是自己一生的亏欠。
齐歌带着张虎拾级而上,青石累就的巍峨山门前,现任的逍遥宗宗主独孤凌风早已率领一众师兄妹前来迎接。
“师弟。”虽然看见齐歌归来,但独孤凌风面上毫无喜色,只是微地一声叹息,“阁主身体不适,我替他来接你。若是得了空,赶紧去拜见他老人家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阁主经常提起你。”
齐歌知道,自从师尊风亦鸣去世,将阁主之位传给师父后,师父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近几年阁中大小事务都交由独孤师兄打理。
因此稍作整顿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往岳君霖居住的养心堂。
这些年因为岳君霖要静心养病的缘故,院落没什么人打理,枯黄的落叶在石径上铺了厚厚一层。
齐歌推门而入时,听见屋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
他禀退看守院子的侍童,独自进了屋。岳君霖刚刚喝完药,半躺在床上翻阅书册,从齐歌的视角看去,两年不见,师父越发衰老,原本墨染的两鬓如今已尽是雪白的银丝。
等岳君霖放下书,齐歌方才开口:“师父。”
听到熟悉的嗓音,岳君霖一愣,下意识唤出旧名:“孤绝……”
停顿一会,他改口:“殿下。”
他起身正欲行礼,齐歌慌忙制止,“师父不必如此,在凌霄阁,我永远是您的弟子。”
闻言,岳君霖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欣慰。
不知不觉,明月帘栊,师徒二人闲话家常,听说齐歌这些年在帝都的经历,岳君霖的语气似是感叹,又似是不忍。
说到最后,他摇了摇头:
“若知道你回到齐家后,会生出如此多的波折,当年就不应该为难你,让你娶了……”
想起什么,他止住口,齐歌明白师父的意思,微垂了眼眸:
“都过去了。师父不必忧心,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岳君霖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叹道:
“姻缘如此,福祸难料,俱是天命啊。”
语毕,他咳嗽了几声,气息平复后,又关切道:“我听说你与林二小姐退婚,之后打算如何?为师记得,五年前你说先成家后生子,自己知道先后顺序,为师这些年可等着抱徒孙呢。”
齐歌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明月,道:
“少时看史书,见翌太.祖说‘吾欲与卿笙磬同音,此非难事,然,若无国,何以为家?’,只觉得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满口家国大义,其实可笑。如今总算明了,‘何以为家’四个字,究竟有多沉重——太多时候,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我若选择小家,便注定无法护住整个天下。我若选择天下,便注定要舍弃自己的小家。在成千上万百姓的面前,个人的情感,实在只是……沧海一粟。”
闻言,岳君霖沉默下来,只是注视着眼前的玄衣青年。
虽说当初云炤离开中庭,将他托付给自己时,自己未尝不是抱了奇货可居的心态,但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实际上,这些年的教导和相处下来,岳君霖早已将齐歌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从他今日这番话里,岳君霖已经感受出,齐歌如今肩头背负的,实在已经超出一个二十余许的青年,所要承担的一切。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已经出师,作为师父,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东西了。你此次前往雁云关驻守,我只有一句话想赠与你。”
接触到齐歌的眼神时,他一字一句,认真地道:
“人性没有绝对的黑与白,还有很多灰色地带,但……我却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道,分清善恶黑白。人之恩,可念不可忘,人之仇,可忘不可念。”
凝视着师父通透世事的目光,齐歌整个人微微一震,终于撩衣跪地,向师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定当将师父的话,铭记在心。”
三日过后,齐歌告别师父,向凌霄阁一众师兄弟辞行。
前往雁云关前夕,他问张虎,以后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