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不是。还好我从他们中间走出来了,不必与他们一起继续沉沦下去。”
虔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了顿,反倒因为他的坦诚而不那么拘束。
人有爱欲并不是错,受过分约束压抑,告诉你就算高兴也不能表露,就算悲伤也必须克制这才是错。
她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一些,却听他继续说,“今天早晨,晨省出来。我与流之走在前头,听见你与长兄在闲谈。及到刚才我才了悟了,大哥哥说得对,一中一落之间,中了的反而更不知何为,无论怎样做都会被有心之人当成怜悯虚伪,所以何不痛痛快快做一回自己。我就是很高兴,就是很开心,但是我又明白,本朝殿试不黜,从今以后我也要活在这种人情里,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是如此。”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活成精通人情世故的木偶,丧失了表达自己悲喜的能力吗?
还是在两种抉择之间痛苦。在当我预料到我已经并且必然要走上这一条路的时候。
彼此皆沉默着,虔意很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无端想起那天在汴河的舟摇,两岸明灭,人就在一艘船里,像看画似的漂过去,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却难得也能在小小舟中与世隔绝,不必费心周折,率性而为做一回自己。
她尝试着说,“有一年,我与一位……姊妹,在汴河上坐船去了。四哥上京程中换过水路,自然也在夜里行过船吧。”
郗涣沉思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夜中行船,四野阒静。偶能看见人家灯火,然飘摇于江中惟一舟一灯而已。”
“在那时方知天地间有我,天地间我是我。”
她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抱着怀里的梅花牛乳糕,显见得有些伤感,“其实自从大哥哥入朝为官后,就没有先前那样开心了。我也或许知道,此次二哥未中,于他而言心中远没有面上那样平静。人生于世,牵扯纠葛甚多,然既入此网便遁无可遁。真到我不是我之时,不妨到山水间去看一看,人世代代更替,江山明月总是万古如一。于须弥中见芥子,也能从芥子之间听我之音。”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番话,想起那天与那人的争论,她说每一年的春光都无可复制,所以可喜可悲,他说纵有一日身后万事皆到了顾不上的地步,春天也一样会到来,所以无所谓什么悲喜。
如今想一想,她觉得他说得对,但自己说得也没错。要会进退抽身,又不要为情所困,于她这样的凡人而言实在是太难。所以还是不要了。
可是哪路神仙会一边给小娘子送春宫一边进庙里找大师傅参禅啊?他真不怕走火入魔吗?
郗涣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感慨到怅然,从怅然到愤怒,从愤怒到疑惑,掩着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
长天浩荡,不知什么时候雨意渐约,一轮春阳慵懒普照于四野,车辙所行之处,留下两痕印记,水凼里辉映着杨柳的新绿。
虔意深吸一口气,也随着他往外看。
东京城的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家里应该也派了小厮出去看,虔意他们回去时,爹爹娘娘已经坐在萱寿堂了。他们给祖母、父母请过安,祖母叫起来坐下,等他们徐徐喝完一盏茶,才问,“东西都送到了不曾。”
有些心虚,还是点点头,笑得乖觉老实,“都送到了。二哥哥与何九郎往汴河边吃酒去了。何郎君让我们代请祖母好、爹爹娘娘好。”
她有意绕开话题,“我看见孟家堂兄也在榜上,我是头一回看他们放榜呢,真热闹!”
“成天想着出去玩闹,也是那两个混账小子纵得你!”
郗老爹在祖母面前主动唱起红脸,孟夫人会意,紧跟着唱起白脸,“这样小的事,也要在娘娘面前发什么脾气!”
祖母看在眼里,不过笑一笑,复又低下头看茶汤颜色,并没有说话。郗拙忙道,“释之既然高中,我马上修书一封寄与兄长,也好让家里人安心放心。”
郗涣却拱手辞道,“多谢叔叔盛情。殿试尚未定下名次,贸然修书与爹爹未免张扬。何况也并非什么大喜事,实在不必如此心急。不如等殿试传胪,尘埃落定后,在与家里爹娘说明不迟。”
祖母说这样很好,“你不必多心,尤要戒骄戒躁。仔细准备殿试要紧。细算殿试也将近,万不可掉以轻心。”
郗涣又向祖母行礼,“是,孃孃。”
他仿佛又恢复到原先那种样子,刚刚来家里时,凡事有礼有度,是家长们眼中年少有为又谦虚谨慎的可造之材,更无人知道或者无人在意,他也有他的喜怒,他这一路走来不易,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一步,却还得小心斟酌,生怕会因自己表达喜悦而引起叔父或者他人的不悦,背上狂妄自大的定评。
活在旁人口中的尤为多,彼此都不要可怜彼此。郎君也是娘子也是。少时活在嬷嬷与家长嘴里,成家立业后活在同僚与子女心中,究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