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风云突变,与民间隔着太远,等闲百姓一时是嗅不出味来的。但朝廷与瓦剌剑拔弩张,各地渐渐有了风声动静。宝翔读过报,听见了风雨,可他困在个镇子上,除了消磨日子,别无他法。
暮春时节,平阳府连日下雨,宝翔等连门都出不得。这一日又是萧萧疏雨,捎带来清寒侧侧。
厢房漏了水,宝翔亲随本干过点泥瓦匠活儿,正使劲修缮。陈妃在寝室内,自拿针线缝补帐子。她嫌弃冰儿针脚不细密,赶走了她。正好二娃做不出生意,寻了冰儿在灶间聊天。二娃带着隔壁庞大娘的孤鳏兄弟庞二老处借来的胡琴,吱呀吱呀试拉曲调,和着雨声及盈盈笑语,颇为缠绵。
宝翔坐在个圈椅里,手拿棋子,瞧眼坐对面的季东。季东品着咸笋芝麻泡茶,倒毫无催促之意。
话说前些天,宝翔终于找来季东初次对局。从前在杭州时,帮闲们都夸宝翔:将来至少可以成半个“棋圣”的。宝翔虽不至于全信,但从南到北,他与人交手赢多了,令他对棋艺颇为自得。
因此,他不仅是与季东下棋,还让家人及二娃庞大娘等邻居前来观战助威。
谁知,不过小半时辰,季东没说一句话,也没得到谁助威,杀了宝翔个措手不及,丢盔卸甲。
末了,季东无声一“将”,站起来,躬身叉手道:“爷大人大量。恕小的多有得罪。”
宝翔紫涨脸,盯着楚河汉界,回不过神。
庞二老这街坊里出名的半傻子,还问陈妃:“白爷到底会不会下这种棋?”
陈妃尴尬道:“原是会的,只是——手生。”
亲随赶紧把邻居送走。二娃忙拉上小云冰儿外头逛逛。
陈妃进屋前,低声安慰句:“相公,胜败乃兵家常事。”
宝翔“哈哈”出气,凝注季东的脸,心说:你小子出手忒重了!这么多人看着,好歹送点面子啊。
他自己找补道:“季里长,哈哈,是我大意。这几年忙,我把棋路荒疏了,没成想你憋着股劲儿呢。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烦你有空陪我再切磋切磋。”
季东平声静气,答:“好说。小的听爷吩咐便是。”
所以,近来宝翔和上瘾似的,天天非拉着季里长对弈。
其实外人不知,宝翔至今连一盘都没赢过。季东习以为常,并不见骄傲嘲弄之色。
方才,季东建议宝翔“休战言和”,暗示这局不妙,可是宝翔偏不肯。
季东无可无不可,继续奉陪他慢煎熬。宝翔脸上,春夏秋冬全历遍了,而季东一如既往沉静。
小云昨天和冰儿拌嘴,二娃来劝几句,他却说那俩合伙欺负他。此刻,他卷缩在桌角的藤坐墩上,本该履行小厮端茶递水的差使。可他倒好,边翻着经陈妃审阅过的一册《人镜阳秋》(1),边嘎嘎咀嚼着白糖薄脆。全没留心到主人的茶杯早空了,客人一杯茶也快见底。
冰儿探头,隔小院唤他:“云哥儿好人,请来唱个曲!二哥哥没福,尚未听过你开金嗓。”
二娃跟着道软话:“好兄弟,我死活拉着不得劲,烦劳大驾来帮我校校音?”
云儿白他们:“我是歌郎嘛?生来给您二位取乐的呗?”
冰儿不罢休,继续大呼小叫。宝翔不耐烦,被呱噪得更找不出招数,对小云说:“好男不跟女斗!她这么央及你,等于赔不是。大伙在山西聚一起是缘分。你去唱个曲又怎的,只算为我唱吧!”
小云听了,才放下书,懒懒起来道:“爷发话,我唱便是。哪个曲儿啊?”
宝翔掌风赶个苍蝇,说:“就‘山坡羊’(2)那个吧。”
过了片刻,二娃的胡琴变了调,小云的歌喉虽不算裂石穿云,但比得黄莺出谷。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家败,陋巷箪(dan)瓢亦乐哉。
贫,其不改;达,志不改。”
冰儿二娃喝彩不迭,宝翔听得高兴,茅塞顿开,赶紧下一手。
季东似早料到他会走这步,迅速还以利害。宝翔笑僵在脸,和霜打茄子差不多蔫。
小云他们不知听到了甚么动静,一个个冒雨跑门外去了。
宝翔动了气:“季里长,你大约以为我这辈子得当你手下败将了吧?”
季东喝完最后一点茶,侧脸看雨说:“小的不敢。白爷您输棋,在于野路子,且心思尚不定。爷不是有本《适情雅趣》?里边古人说了:‘夫弈棋者,要专心,绝虑,静算;待敌坦然,无喜怒勿怀。’小的学棋多年,曾在临汾正经拜过大师傅的。别人是玩儿棋,恕小的较真,不爱陪人玩。但小的一穷乡僻囊棋篓子,纵然棋盘上胜千万次,还能挡住哪一位的凌云志?”
宝翔好奇:“欸,你去临汾——是为了看你师傅么?我怎听说,你把家眷安顿在那边?”
季东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