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吃得差不多,我放下碗,指着自己鼻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即能在杜充手下做事,令尊官位不低,居住又这样寒酸,大概出身不高,且新升不久,所以是个有能力的军官。对不对?”
我得意,“何止有能力,我爹是——”忽然想到这是个金人,一把捂住嘴。
他已经接口,“——岳飞。”
我霍得站起,“你怎么知道!”
片刻之间,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或许他早就看准了这是岳宅,装作中箭,要杀岳飞老娘女儿。我可真是养虎为患,只有拼死一搏···
他指指里屋,“你祖母老念叨:‘俺不活嘞,再见岳飞一面,俺上吊嘞’。”
他坐在墙角,单手托脸,扬起笑脸对我解释。
我尴尬得要死,立即做摸做样地跺了跺脚,再坐下去,“坐久了腿麻,”又夸他,“你河南话不错嘛。”
他笑笑,“你祖母说了三十一遍。”
我意兴阑珊地说,“岳飞不可能降金,不可能!不可能!”
我伸手收拾他吃过的碗筷,木块冰凉如铁。我却想到他拿着筷子,夹面吃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闷头站起来。
“诶——阿昭。”
他拉住我衣摆,往下扯了扯,神色有些犹豫,“阿昭,杜嵩肖似其父,凶狠歹毒。与他往来,恐怕对你不好。”
我简直、简直···要被他惊呆了!他一个···一个侵略者,竟敢说民族英雄“凶狠歹毒”。
他还要不要脸?
我实在忍不住,“你们金人偷我们汉人的金银土地,就不凶狠歹毒吗?”
他大笑,“那不是俺偷嘞,那是俺拿嘞。”伸手一指里屋,“你祖母也这么说啊。”
他到底听了多久!
对于不要脸的人,的确是不能使用道德攻击。···而且,他河南话说得也太中嘞。
我笑了下,继而觉得靖康之难乃国耻,实在不该笑。于是马上咬住嘴唇。
可是笑都笑了,憋住一半,也只显得更可笑而已。
“小朋友,拿着。”他从怀里摸出一物,轻轻放进碗里,“替我谢谢你二姨奶,面真好吃。”
我盯着碗里儿掌大金块,心情有点复杂。这时一缕阳光从云后探出,金块闪烁,泠泠蒙着浮尘。
我马上把金块收起来。管这钱怎么来的呢!就算他是侵略者、是小偷,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伤天害理,罪犯拿钱吃火锅,火锅店老板总不能判刑吧?没这个道理。
我盘算,“给二姨奶买床好被子,另外我也要添几件衣裳。”
“这是谢你二姨奶的,不是谢你的,”他微笑,“谢你的在后面呢。”
他拿什么谢我?我没有问。拿起碗走了。
他还不知道岳飞是谁。但很快了,岳飞北征归来,从此名震九州,彪炳史册。
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只是想到他捂着小腹,张嘴喘息的样子。
掀帘进屋时,余光瞥见他还坐在角落,银白皮袄满是血污,可他态度从容,侧头看满院白雪黑砖。
我不由停步——
天地只此一小院,没有宋与金,胡与汉,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这时,风骤急,马圈顶棚哗啦哗啦响,积雪噗噗落下,在日光中,仿佛团团金花,砸进雪地。
他似乎被惊醒,游目四顾,立刻察觉到我的视线。挑了挑眉。
“阿昭,你脸红什么?”
我大窘,直到洗完碗筷,依旧红着脸、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