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二姨奶家躲清净。
二姨奶给我炸锅贴,手下揪面皮儿,嘴里给我讲二叔从军前的事。
擀出粗条面,拎起一头,快快掐出个面圆,摔在案板上摔平,拿起来丢进油锅里,滋滋几响,金黄油面冒出密集泡泡,锅贴也就好了。
我呼哧呼哧吹着锅贴,却见二姨奶站在案板前,大半天不动弹。
我叫了几声,二姨奶都不理我。
我就说:“别想了,二叔跟我爹就要回来了,他们得胜,二叔说不定还能封官呢。”
二姨奶仍不吭声。
我舔着手指,“二叔回来就不走了,娶个媳妇,给二姨奶生个孙子。”
二姨奶侧脸看我,忽然弯腰抓起块土疙瘩,丢进灶肚里,扑灭了火,“好。”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二姨奶,我不懂事,但你先说出来,两个人一起商量商量。”
“听说,”她涨红着脸,“听说,县上张大户也是汉奸,我、我从前在他家帮过工,大前年你二叔被县老爷打断腿,,张老夫人花钱请的医生,才没瘸···”
我的心沉下去。
后悔死了,多这句嘴干什么?恨不得捂住自己耳朵。
二姨奶语速加快了,像是烫嘴,“还有你爹,你爹小时候也跟张老夫人讨过岁钱。”
我盯着二姨奶鼻子以下的脸部,“可是——”
二姨奶上前一步,几乎与我身挨着身,伸手紧紧握住我,“就求求杜嵩吧,求他好好心。啊?”
岳飞还不是二品招讨使呢!我不能拿岳飞去求杜嵩,我只能拿自己去求杜嵩。
我苦笑了下,“他大不了骂我两句。”
二姨奶说:“我想也是。何况张老夫人是县上有名的厚道人。不是什么汉奸。他们不能不讲理。”二姨奶希翼地望着我,“阿昭啊,二姨奶谢你了啊!”
我硬头皮找到道台衙门。
看门的倒不说杜嵩在不在,只似笑非笑地瞅我。翘起一只脚掌,啪啪地拍青砖地。
我站在原地,那浓痰还在心里,我脚下一阵阵发软。恨不得夺路而逃。可是想到墙外的声声惨叫,又逼着自己杵着。
天已黑透,差役换了两回灯笼蜡油,忽然里头一阵脚步声,红门开处,杜嵩走了出来。
屋檐下挂着盏灯笼,照得他半张脸通红模糊,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眼睛反而特别亮。
我抢先道:“那天脾气太坏了,我——”
杜嵩剪短我的话:“——你还没改。”
他一张嘴,我就闻到他嘴巴里的酒气,有点臭,“我改了。”
“还拉长着脸,是改了么?”
他站在我面前,两手相互搓着,摊开到嘴前,鼓脸呸了两口唾沫,然后又两手互搓。
我不知所以。
他又问,“怎么不笑啊?”
忽然伸手拍我的脸。
力道不轻不重。
口水被掌心捂热了,糊在我的脸上。
杜嵩说:“我看,你还是没改。”
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中,我听到自己高兴的声音,“哎呀——我是因为恨金狗,一想到靖康之耻、丧权辱国,就恨得要哭。”
口水非常黏,贴着我的脸,稍微往外扯,“啵”一声。在脑子里响。
“我汉家女子,不逊儿郎!”他叹着气说,“梁红玉,你知不知道?和你一样,将门出身,因为父亲延误军机,父母兄弟都腰斩了——唯独她自己因祸得福,做了营伎,这才被韩将军抬成妾,‘娘子军’上战场,一样的杀金狗——你看,巾帼不让须眉!后人该怎样歌颂这样一个女英雄呀!”
我想:做了伎女,这算命苦;怎么还文武双全地做起劲来了?未免有点犯/贱。所谓忠臣烈女,没有一个把自己当人看的。
杜嵩微笑,“我看,你也不差——岳飞难道没有延误军机的一天吗?不用羡慕人家梁红玉。”
我忽然懊悔起来,奶奶怎么不再吐我几口浓痰?也好让杜嵩出了气。我根本斗不过他。害了自己就算了,还赔上岳飞。
“杜参将!”有人在里头喊他。
“哎,来了来了,”他一把抓着我,就往里拖,口中抱怨,“看看,一刻没了我都不行。”
我一路跟他进去,虽然垂着眼睛,但能感觉到厅上人都打量我。
杜嵩晃着指头戳我,给人介绍,“岳飞的女儿,老缠着我,我说这算怎么回事呢?朝廷讲究的就是一个‘进贤用能’,岳飞烂泥扶不上墙。”又对我笑,“你再给我生几个儿子,我也不能让岳飞耽误了抗金呀!”
一旁的副使郭忠早已等得不耐烦,“众志成城嘛,多个人总是好的,”又说,“攘外必先安内,咱们还是来说抓汉奸的事。”
“岳飞这女儿长得可够漂亮的嘿,”有人指着我,“岳飞还有女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