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抓汉奸,”杜嵩咳嗽一声,“没有国,哪有家呀?”
郭忠摊开本账簿,哗啦啦翻动,把墨汁味儿往我脸上扇,我瞥了一眼,都是姓名、物件、价格。——这些人在分赃。
杜嵩非常不满,“怎么就这点钱,——够干什么?他妈的这群金狗,在河南抢得好厉害!什么都没给咱们剩下。”
郭忠说:“杜参将,你祖父贵为宰相,心气都给富贵养大了,——不是我说,张大户家有口官窑,二十多年了。哟!越来越漂亮。我想是金狗送的,收买他叛国。”
片刻寂静。
终于我忍不住:“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金狗还没入关。”
有人含混地说:“张大户给官兵捐过粮食,就在杜宣抚守北京的时候。
“我们不能太心软,”杜嵩考虑了一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同族异心,一个不留!’卖国的事,只要做上一件,就是一生一世的汉奸,捐再多粮食,也没有用了。”
有人兴奋地说,“张大户的儿子,去年娶了个老婆——靖康之难逃过来的流民。他妈的,要不是金兵,他儿子能有老婆么?得了金兵的益处。这不是汉奸是什么?”
郭忠点头,“靖康之难,金狗要银子,国库不足,就用女人折价换钱,一民女值银一百两。他老婆明明在东京,却偷偷溜了出来,不为国分忧,——就不能忍一忍,为国家省这么一百两么?”
有人喜滋滋,“正好他儿子死了,寡妇可以匀给我!”
杜嵩盖棺论定:“张大户的儿子贪赃枉法,从国库里偷了一百两银子。”
当下三言两语,就招呼差役,要去张府逮人。
汤阴不过河南一小县,差役也都是本地人,彼此都沾了点亲。听说去逮张大户,差役们都站在门前,拿鞋尖呲地。
杜嵩又催了好几声,终于一个差役支支吾吾,“去年俺们河南大旱,张大户在路边施粥,听说花了三四百银子。”
杜嵩笑容可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些话是信不得的,他自己说三四百,就有三四百呀?”
差役涨红了脸,“俺舅在他家账房上管钱嘞!”
“你别这样傻,他攒下来的银子,为什么要给你们用?一定另有所图,”杜嵩微笑,“你好好想想,金人过来时,张家勾结过金兵没有?”
“这话可不敢乱说,他儿子编军入伍,去年给金狗打死了。县上人人知道。不信杜参将出去问。”
“你怎么这样傻!被卖了还帮他数钱!”杜嵩失望地摇头,“张大户家财万贯,金狗过来,他撇下房屋溜了,你只好被金狗砍死了,你还帮他说话呢?”
郭忠说:“不止家财万贯,还有一口好官窑呢!二十多年的!”
“他能图俺什么?只有他给俺们做好事的,”差役吭哧吭哧,“灾年旱年,谁没吃过张家的粥米?反正他没当过汉奸。没当过!”
杜嵩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忽然说,“那平日里,张大户要你去挑个水,跑个腿,你也答应了?”
“那当然,去年要不是他施粥,俺还活着呀?”
“原来如此,”郭忠厉声说:“等到金狗打过来,张大户叫你开城门,你也开!怪不得你为汉奸说话,原来你也是汉奸!”
差役脸上震撼而呆滞,张了半天的口,才舔着嘴唇,嗫嚅两句。其余差役更瑟缩。
“忠君爱国,乃大节之所在!”杜嵩铿锵说,“国家有难,咱们汉家儿郎,纵使粉身一死,也要拿血肉之躯,去拦他金狗的马蹄子!”
“我们是为了谁呀,我们还不都为你呀,”郭忠也说,“我记得你家还有两个妹子吧,金狗现在收女人,三两银子一个。你要是真做汉奸,那就先把妹子卖了吧!”
我直直坐在那里,看差役面色活动,彼此商量了一番,赤头白脸地往外挪。
一出门,他们脚步加快,紧走几步,一溜烟跑远了。
我光是听着,脸上就红得厉害,呆坐了好一会,舌根酸瑟。
等这些差役走掉,杜嵩又转脸看我,“你来干什么的?”
我哽声说,“我想你了。”
杜嵩略看了我一眼,“早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只手指门外,“出去看看别人家媳妇是什么样的。别仗着你有爹娘生没爹娘养!”
我诺诺点头,站起来往外走,灯笼光照在砖地上,一大片沁红,镶着黑砖缝。
愣了一下,我转过身,“我想,抗金是为了保护百姓。”
隔着半个厅堂,他遥遥看着我,表情又是惊诧、又是鄙夷,“你装什么傻啊,抗金怎么是为了百姓?是为了皇帝!”
这话太露骨了。
郭忠马上插进来,“是为了百姓,是为了百姓!金人当皇帝,百姓不要遭殃的吗?”
他斟酌一下,“大宋皇帝坐稳龙庭,是为天下汉人好。张大户本就该毁家纾难,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