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昏睡不醒,你坐在床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你经历了太多太多事,多到你快要忘掉你也是从婴儿、孩童、少年这样一点一点长起来的人;快要忘掉在你还不是现在的你时遇到的人和事。
如果不是“天残”这个实在太过特殊的记忆点,你都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孩子——
弯着脖颈、低着头、缩着身躯,半长、凌乱的头发遮着五官,强硬地抬起他的头,就会看到那张干瘦、枯黄的脸。
他是……外婆对门邻居的孙子。
身份想起来后,关联的记忆就重现得快起来。
那时候你十四五岁,半蠢不蠢的年纪。
毫无疑问你在功课上是聪明的,蠢的是你觉得你跟兄长母亲所生的孩子一样,都是父亲的孩子,都一样重要,都可以成为家族器重的后辈。
任母亲怎么掰开了揉碎来跟你说,你都不愿承认你跟兄长和他胞妹之间的差距,你不认为你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你觉得只要你肯、你有能力,就可以征服这个世间的一切。
所以在你拿了数学竞赛金奖,而兄长只得了铜奖的时候,你看不见兄长母亲和善笑意底下不悦,听不出母亲那句“运气好”里的胆战心惊。
你跟兄长参加的竞赛甚至都不是同一个级段,但为了平息兄长母亲的怒火,母亲不准你参加那个夏天的夏令营,即使那个夏令营对你以后的求学之路大有益处。
她把你送回外婆家度过暑假。
你在外婆家所在的小城里遇到那个孩子。
听到跟你在一起玩的小男生指着路过的他,把“他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当作稀奇的事跟你说。
的确是个稀奇的事。
他看上去就是个男孩子啊。
为什么会不男不女?
哪里不男不女?
你问那个男生,他也说不出所以然,看着城里来的、聪明漂亮的、特别的你,他手一挥,说把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抓来问问。
于是他就这样被带来你面前。
你从没亲眼见过这样瑟缩懦弱的人。
在你过去的生活环境中,一条狗都会被调教得干净活泼。
“赵方,你为什么不男不女啊?”
对了,你想起来,当时他叫赵方。
这种问题问得出口,被问的人却答不出口,他像被捏住捏住七寸的蛇,狂挣起来。
按他的半大孩子被打了几下,生气,猛地踹他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放他走,我不想知道了!”
你突然对那个男孩说,说完转身就走。
你知道其他人追着你过来,你回头看一眼,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后来你一个人在外婆家,听到门外有女人的叫骂声,没几句就以巨大的关门声作为结尾,你对着猫眼,看到那个“怪物”零零碎碎地拎着书包、衣服、书本,慢吞吞地上了楼。
你等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出去,不知道小心什么,连关门都悄无声息。
他在楼顶,背对楼梯口趴在地上,东西散落周边,昏暗的灯光打在他嶙峋的脊骨上。
察觉到有人来,他不敢抬头看,只是扭头快速地看眼旁边的空够不够人通过。其实留出的路够宽了,但他还是往墙边努力缩了缩。
你走过去站在他让出的地方,看他写作业。
他很笨。
在你看来简直是常识的数学作业,他没有一题写对。
一道选择题改了两次,第三次还是选错误答案。
他不时微微偏向你脚边的头让你知道他介意你守在旁边,可能是想起你在那群问他为什么不男不女的人中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作业内容感到局促。
你蹲下,给他指那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
你问他知道为什么吗?
他埋着的头摇了摇。
你给他讲,讲完问他会了吗?不会。
哪里不会?每一步都不会。
一道题一直讲,讲到问他七乘八等于多少的时候,他的沉默令你震惊。
九九乘法表都不会。
他居然还是初中生。
你又拿过其他作业,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努力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但除了可以在书上翻到的答案,其余都是难以理解的结果。
你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突然间,一个想法出现——你知道自己聪明,学习不在话下,那如果你能把他的学习也变好,是不是代表你不仅聪明,还能让别人也聪明?
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假期的方向,你不再跟别人出去四处游荡,而是时刻注意着对门的动静。
他总是被赶出来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抓住他,带他找个地方,教他做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