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进车里,关上车篷,锁紧车门。现在回想起周洋看我的眼神,里面全是刺骨的冰冷。
在我的印象中,周洋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体育运动与学习都很擅长,在老师们的眼中他一直是个会大有作为的希望。可如今的他,完全就是一副贫穷的打工仔模样。
废旧的皮卡车,败色的衣服,黑黝黝的皮肤,粗壮的身子骨,厚重的声音,当年的帅气完全消失无踪。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面对他,他的目光太凌厉,他的声音太沉重,我记不得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卡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为什么总是要让他看到我最不堪的一面?以前也是,现在也是,我竭力守护的东西,总是被无情的击碎。
我越想越觉得不甘,身体里像被万条小蛇啃食般难受,可我不能哭,眼泪早就被我摒弃了,我只能愤怒地锤击摇晃的方向盘。
傍晚时我才从车里出来,我沿着记忆中的路,找到那条老街。
街道两边的红灯笼亮了,晚风吹过街道,一串串红艳的灯笼随风飘动,长长的街道被灯笼的红光和住房的白光交织而成的光晕笼罩着,仿佛一条悠远没有尽头的幻影之路。若不是置身其中的游客们纷纷拿出相机拍照,我踩在石板上的脚或许也会找不到家乡的实感。
房屋的构造太相似,我竟忘记了我家的具体位置,只一个劲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大部分住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以前,一到夏天,镇上有些人家还会敞着大门在堂屋铺着凉席睡觉。
我走到印象中离我家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从我左前方的房子里跑出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小狗迅速冲到他前面,他一不小心跘在狗身上,重重地摔在地上,并发出凄厉的哭喊。我正觉那声音刺耳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出来。我看到母亲一边嚷嚷一边冲到小孩身边扶起他轻轻拍他的膝盖。
“叫你慢点走你偏不听。”母亲的声音比以前薄了,但却依旧那么亲切,
小孩张着嘴呜哇呜哇地大声哭泣。
母亲剪成了齐耳短发,与记忆中的人影相比,她整个身体缩水了许多,脑海中那种坚毅刚强的韧劲如今变得像悬挂在铁钩上的缎带,飘飘摇摇。我的心被刺痛了,鼻头涌起一阵酸楚。
“妈。”我低声喊着缓缓走近。
母亲迅速扭头看向我,虽然光线并不明亮,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因情绪上涌而变得扭曲的五官所释放出来的不知所措。她松开了扶住小孩的手,僵硬的身体定格在那里,我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脸上的皱纹都快把她整张脸撕裂了,她发红的眼睛里不停涌出眼泪,下垂的面颊在激动的情绪中颤抖,我整颗心揪作一团,忍耐许久的眼泪也冒了出来。
就在我怔怔地停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抬起手使劲甩了我一巴掌,“你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我一进屋,母亲就把门关上了。
家里盖起了三层楼房,雪白的石灰墙面上贴着几张小红花。客厅就在一楼,虽然家具普通,质量也不上档次,但客厅里沙发茶几电视空调等样样俱全。我没流多少眼泪,母亲那一巴掌把我胸口的疼痛都拍散了。
我调整好情绪,好奇地观察这陌生的家,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厨房在最里边,一道玻璃拉门将其与客厅隔开,透过模糊的玻璃,我能看到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厨具。我在沙发上坐下后,尽量自然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楼房空空荡荡,电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镂空的感觉,很不真实,再加上电视屏幕太小,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三十多英寸的电视早该淘汰了。
“这电视屏幕太小了,明天我重新买一个大的,还有,”我环顾四周的家具,“家具也可以全换了,反正我现在有的是钱。”
母亲没有理我,她坐在沙发另一边低着头不停哽咽着抹泪,小男孩缩在她旁边好奇的打量我。
本来,我准备好了很多版本的闯荡说辞,可面对母亲哭红的脸,我却不知该从何编起。更令我耿耿于怀的是那个小男孩,他的五官和神韵和父亲很像,我有种在这个家地位被他取代的不适感。
“爸呢?”我问。
“去超市给艾聪买东西了。”母亲擦掉眼泪,努力调整情绪。
艾聪?我看一眼缩在沙发上的小孩,心里五味杂陈。就在这时,门在咔嚓声中打开了。
“今天怎么那么早关门。”父亲沙哑的声音在门关上的瞬间传递过来。我循声望去,父亲的模样一下子就在我眼前幻化成一道摇晃的黑影。曾经壮硕的身体变得瘦削,稳健的步伐变得蹒跚,如今的他俨然一个佝偻老头的模样。他的腿,一瘸一拐的,摇晃的身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碎掉。
我一边忍泪一边用纸巾擦去渗出眼眶的泪水,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的右眼已经瞎了,消失的眼珠留下刺目的黑洞,我的眼泪瞬间涌出,可无论我怎么抽泣,那个黑洞都无法被填满,就像一个撕扯着神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