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祖母送出好几条街,一路大声吆喝,“小杜,走呀?”
又转脸对我,“吃了杜家饭,就是杜家人喽——吃饱肚子,抹抹嘴,站起来就走呀?你想得可太美喽!”
我皮笑肉不笑。
倒是杜嵩脸红,在我旁边走着,半侧过身,挥手赶她,“不送了!不送了!我和老金的交情,你送什么呀?”
人魔乱战,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把他乡作故乡。
县上最恢弘的宅子,一会是妖族监察寮,一会是人族道台衙门。
匾额挂了又摘,像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当红阿姑,换了妆就匆匆接新客。脂粉下眼皮青黑。
杜嵩将我看了几眼,见我满脸无所谓,笑容也淡了,“你爹没什么本事,经我爹好好栽培,终于有点样子了。”
我点头,连连称是。原书女主倒霉,十之八九是女配使坏,那么只要我不招惹男主杜嵩,单身一定能够保平安。
迎面有几个抱孩子的妇女,孩子见到我们,在母亲怀里扑腾,指着杜嵩叫嚷,笑呵呵地拍巴掌。
我没什么表情,穿越过来,别的犹可,唯独脸皮见长。
妇女反而红了脸,连连拍打孩子巴掌,低声说,“你死不死呀?再指着官爷,我打死你呀?!”
小孩哇地哭了。
杜嵩忙上前说,“为将为相,都是为了黎民苍生,我们跟妖寇不一样的。”
我心想:确实,你长得没人家好看。
妇女目光游移,嘴里哦哦了两声,只等杜嵩说完,才在后面加两句“不一样”、“不一样”。像是回音。
“妖寇北逃,河南归附,你好日子到了。”杜嵩侧过脸,对孩子笑,“你以后不必给妖寇磕头啦!”
我在旁想:给人皇磕头,不也是磕头?有什么不一样。
妇女脑袋勾得低低,“抓不抓叛贼呀?”
我想起这些日子,便宜阿娘和便宜祖母吵嚷起来,都骂对方叛贼。
我不由好笑,“当然不。这是闹着玩的。”
没有人接话。
后来杜嵩说了一个字,“抓。”
我问杜嵩,“什么?”
杜嵩昂然道:“咱们人族多过妖寇百倍,要不是出了叛贼,纵然妖寇再凶再蛮,他也打过不来!”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又问,“那要是···”我把“婆媳”咽回去,“两个人私下有仇,相互诬告是叛贼,又怎么办?”
杜嵩道:“天子圣明,我等秉公办事,绝不欺压良善!”
妇女怯怯地问,“不抓还行么?夜里大光大火的,娃睡不着。”
杜嵩道:“不抓不行!你不想妖寇回来吧?——妖寇坏得很!杀小孩,抢女人。不让我们活着。”
我望着杜嵩,只见他唾沫横飞,在寒冬里,呵气成雾。像是把灵魂也说出去了。
杜嵩这时转过脸,看到我,脸上微红,轻声说,“你放心。我保护你。”
中国男人说:“我保护你”,是省略句。全句为:“你卖我为奴,忠心事主,我酌情保护你”。
心里咯噔一声,我想这下完了。
只盼便宜老爹快些升官,别老在姓杜的手底下做事,万一哪天拿我行了贿?见子知母,这杜老夫人绝不好惹。嫁过去,天天吃口水拌青菜。可大大苦过给妖寇磕头。
吃饭时,杜嵩说了三次“尽忠报国”、四次“女儿当自强”、五次“巾帼不让须眉”。
我又烦又困,听什么都像鸭子叫。
上下眼皮直打架,我猛地想起后院还有个人,他没吃饭,于是告辞出来,绕了点路,打算带只烧鸡回去。
刚到小厨房,抬手要敲门,忽听里面传出大笑,“这不就抓起来了!——还以为不会呢,咱们又不像襄阳,地方大,有好几个妖族王子,听说那才——”
“——也不济事,女人就那么多,妖族抓一批,人族再抓一批,又不能从地上再长出来。”
“人族比妖族,那只有更挑的。”
“谁说挑?我看也不挑。仗还没打完,先把妖族小王妃抢到床上。哪个将军不这样?口口声声喊驱逐妖寇,睡娘们的时候,倒不‘驱逐妖寇’。”
我听得愕然,站了一会儿,悄然走了。
道台衙门离家近,我沿途买了几个饼,幸亏阿娘临走留了钱。不然他可没得吃了。
天寒饼凉,我把饼放在灶上,慢慢腾软了,再从缸里舀出水烧热,倒了慢慢一壶。提在手里。
积雪愈深,踩一脚咯吱咯吱响。
我走进后院,看他衣上血迹已干,我蹲在他身边,“你好,海东青朋友,吃了么您?我估计没吃。吃点吧。来。”
他似乎没听到,裹着棉被,蜷在马圈一角。
我把饼递过去,又想起他举不起手。于是收回饼,掰下一块饼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