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棵经年粗壮的垂柳后面走出一身高肩阔之人,玄色金纹的长袍,玉鞶金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连皂靴都绣着贵气不凡的盘龙纹饰,腰上却挂着一枚很是不相称的烟青色丑荷包,随着那人犹豫的步伐,左右摇晃,更是惹眼。
赵倾城缓缓走出阴影,不发一言,目光描摹着十步之外的人脸上的每一寸,仔仔细细,毫无遗漏。
他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回来了,近在眼前,他却不敢靠近。
盛澈与站在树影下的人相视而立,无形的隔阂犹如天堑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终于,还是赵倾城先垂下了眸子。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主动上前。
或许,是不敢,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
那人高马大的身影和隐忍踌躇的神情落进盛澈的眼睛里,灼痛着她的眸子敲打着她的心,让她好似看到了那只海东青,落寞沮丧又小心期盼的站在原地,等待着主人的靠近,逃避的眼神却又无声的表达着被抛弃过的委屈。
明明这么高高在上的人,为何会给她如此截然不同的观感,好像她做错了一样。
他惯会仗着自己过于完美无瑕的模样来迷惑她,这次她绝对不会再上当。
“过来!”盛澈忽然开口,却像是打在赵倾城身上的一记鞭子,让他清醒又颤栗。
他迟疑着抬脚走来,过于紧绷的神色让本就锋利的下颌更加线条分明,越是靠近,盛澈越是瞧的清楚,他这两个月清减太多,瘦的竟有些脱相,面色苍白颓败,眼下的乌青已经隐隐发暗,原本好看的桃花眼里也覆上了一层阴霾,雾蒙蒙的,像是一个年纪轻轻却病入膏肓的人。
一定是装给她看的,一定是苦肉计,盛澈,不要相信,千万不要相信。
她不断的在心中告诫自己,本已高筑的信念却随着赵倾城步步逼近而逐渐土崩瓦解,迫使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不得不承认……
她还是会心疼他。
“你这是病了?”她的目光不断地在赵倾城消瘦灰败的脸上梭巡,最后定格在他那双不知何时变得赤红的眼睛上。
只见他摇摇头,还是没有开口。
“哑巴了?”她不知哪里来的气性,冷嗤一声:“既然不愿与我交谈,那多说无益。”
话落欲转身离去,却被一道不容违抗的力气猛的拉进怀中,呼吸之间除了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隐约还多了些苦涩的药香,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你又想去哪里?”
盛澈在那宽大温暖的怀抱里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能去哪里,陛下准我去哪里?”
她说着对上那双猩红含水的眸子:“陛下允许我不回来吗?半个月前那些忽然增派的人手,那些秦将军都不认识却依旧守在山下的暗卫,我回不回来难道不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吗?”
“我派那些人过去只是为了护你周全。”
“秦将军的一万精兵足以应付那些想要刺探实情,想要活捉我的人,陛下何必浪费兵力在一个恶贯满盈的通缉要犯身上,难道是想知道我在送青山做了什么?那陛下可否如愿?暗卫可否告知我在送青山没日没夜挖了八百多座衣冠冢,又可否告知曾经绵延喧闹的十峰九座如今已经成了一片无人敢踏足的鬼界?”
这段话明明字字泣血,却被盛澈无波无澜的问出,甚至到最后,她竟然笑了:“陛下果然善于玩弄帝王权术,懂得斩草要除根,命人再次屠山,连手无寸铁的老叟妇孺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只因他们是山匪的亲眷,那陛下是不是也该尽快将我押送大理寺,择日问斩哪?”
赵倾城神色微怔。
那一瞬间的错愕没能逃过盛澈的眼睛。
“原来陛下真的不知。”她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人,轻易试探了出来。
顾牧和的书信之中与她言明陛下起先不知送青山被剿之事,直到登基称帝的半月之后才收到了飞龙大营呈上的奏疏,盛澈不是个偏听偏信之人,自然也有法子在江南打听出当时飞龙大营究竟是受谁指派。
可偏偏,除了建承王,竟然还有太后参与。
太后下令剿匪为新帝立威,建承王心狠手辣决定赶尽杀绝。
二人联手,将十峰九座变成了一座座人间炼狱。
而最终的受益者,却是自始至终从未插手此事的赵倾城,多可笑,衣袂鲜血不染,却依旧走在用上万无辜性命铺就的登顶之路上。
该怪谁哪,盛澈究竟该怪谁哪?
她该千恩万谢赵倾城救下她的命,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世人艳羡的宠爱;还是该怪他为何不在她落入飞龙大营之时见死不救,让她不用背负任何愧疚罪孽去黄泉路上见那些为她战死的兄弟们。
若是当年没将赵倾城掳上山,若是任他与凌与枫在青竹林自生自灭,她的送青山如今是否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不自知的皱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