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凡从不会问一件事为什么要去做，旁人去做，她便也去做了。比如初一要早起拜年，她便早起了。看着周南微张的小嘴，忍不住笑了笑。
周南还在睡，她不到自然醒是不会起的。世间本就没有多少美好，仅存不多的，除了怀里，便在梦中。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是沉溺在梦中的，直至遇见于凡。
几句吉祥话便能换回平日里不多见的红封，里面压祟钱或多或少，够孩子们欣喜一阵子的了。不过过后都会被爹娘收去代为保管，用作彩礼嫁妆。
“三叔公，新年万事顺心。”道上人不论年纪，作为晚辈见了曹芝都要喊一声，曹芝也笑着一一打过招呼。每年初一他都是要去提明寺烧香拜佛的，顺道同玄悲大师研讨三宝。
新年最忙的要数绸缎庄许家了。家家户户都要到那儿订上几件新衣裳，用来串门时穿。待到完工后许靖是要自己挨家挨户把衣裳送过去的，再在那儿叨扰一阵，每户人家也都识趣的送上银子。不得不说，许靖亲手裁缝的旗袍那可真叫一绝，料好，从外面运来的蜀锦苏绣，手法也好，包边、平针、回缝，别人可做不出来。
《新青年》报二卷五号刊载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大年初一，万物都有新气象，中国亦是。文学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一眼便知。
顾孺也是提倡白话文的，但却不同意对儒家全面清算，西学虽好，却仍不及经得起数千年推敲所留存下的华夏文明。他一早来文茗馆拜会曹芝，却从于凡口中得知曹芝去了提明寺，只得作罢。
这天清冷的紧，风不是迎面来，便是迎面去。虫蛇蛰伏，飞鸟南渡，天地之间冷清的只剩了三三两两的人影，小小一只，蜉蝣一般。璞阳的清冷，却不似北方的寒冷，让人连屋门都不愿出；也不似南方的湿冷，衣被总也晾不干。璞阳清冷的让人愿意亲近，抚在脸上，吹在肩上，谁让这风沉迷留恋这世间，人留恋这世间的风。
于凡刚踏出门，被吹得紧了紧领子。风冷，可她觉得冷也贴心。谁让这风太急，她欣赏所有的所有，独独赏不了这摧心的西风。
“于凡，新年好。”徐江偃隔着河瞧见了她，仿佛遗世而独立，开口打了声招呼。他不觉冷，迎着风，风也是滚烫的。他也只敢打招呼。
“同好。”于凡立在原地，笑着微微颔首，她在等下文，徐江偃却没有再说下去。在屋中待久了总归是不好的，她想出来转转，媚娘也就跟着出来，趴在河岸望着河中的鱼。
猫与鱼，隔了一汪浅浅的水。她与他，不过如此，对着一汪浅水远望，她在河那头，人影摇晃，他在河这头，心事彷徨。那个混乱的时代，命运如此……
“阿凡，新年好，今日不说书吗？”秦蒹葭难得出来一次，便来了周南心心念念的文茗馆，见着于凡开口问道。她之前也未曾来过，于凡同她讲说是文茗馆一年到头也只有春节这几天歇业，她便释了怀，要进去看看周南。
周南仍舍不得起，暖和的被窝太过诱人。秦蒹葭见了好笑，便上前去捉弄周南。周南在睡梦中被捏住鼻子，只得朦胧着抚了抚那手，有气无力道：“月嫣，休要胡闹，再容我睡一会儿。”
于凡在门口听了，心中生出好些欣喜，不过还是忍住了笑意。
“好啊阿南，你怎的连堂姊都会认错，真是枉我平日里白疼了你。”秦蒹葭装作暗了脸色，却只是佯扮愠怒，作势要打她。周南反身见是秦蒹葭，只得连连认错，两人又是一阵嬉笑，她才起床梳洗。
傍晚的余晖来不及带走袅袅的炊烟。院中于小山执着的求索，扶乩求起，卜筮求蝶，以起承蝶，得阴阳之变，分象爻变爻，得卜算之卦。这套起蝶算术是他从一本不知名的古籍中见到的，钻研十数年终有所成。
“震上坤下是为豫，六五变爻，贞疾，恒不死，”于小山皱了皱眉，望着那棵枯树，想来自己还有几年活头，叹了口气：“君位居贞疾，人臣职反刚；秉权堪倚仗，惟恐动中伤；独钓向碧潭，中途兴已阑；水寒鱼不饵，小艇竟空还；宴安耽逸豫，酖毒已中藏；懦弱不能振，因循幸未亡。”
今夜啊，月色很美，可风不温柔。
于凡睡得早，她向来是极少熬夜的。至多看看夜景，睡得太晚第二日就不精神了。
沈君生在阁楼上借着月色读《西厢记》，少女懵懂的心也随着崔莺莺起起伏伏。人世间，总有些人不在你身边，也会让你喜笑颜开。
陈淮安在被父亲逼着练棋，赌气似的地坐着打谱。“落子乃有仙气，此中无复尘机，是殆天授之能，迥非凡手可及”，他自然远不可及当湖十局的范、施二人，却也大略知晓几种定式。
秦蒹葭拉着周南在闺房里吃点心，她不说话，周南也就不说话。周南很坦然，反倒是秦蒹葭有些不自在。她不起身，周南也就不走。两人默默耗着，直到点心吃完，茶喝完。也还耗着。
有些人，如天边的烟霞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有些人，却执意去追逐着那片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