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长阙的队伍回到梁都时,正是日午时分。
朱雀大街上,一队黑衣士兵在前挥鞭清路,峻烈鞭声抽过,路上行人惊相避让,跪伏路边,一眼望去,尽是弯曲的脊背。
肃杀的乌衣武士队伍随后而来,黑甲银刃,血气凛冽,使人心生畏惧。
其中最可畏的,便是那北玄的帝王元长阙,他被兵甲所护拥着,在军列中心,胯骑披锦黑马,身着绣金黑袍,面若寒霜,纵马而来,视线所过之地,众人纷纷屏息。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女子。她身着烟蓝轻衫广袖留仙裙,身姿端凝而身形娇柔,眉目低垂,容含轻愁,在这冷冽黑甲、铁马金戈之间,更衬得她面色雪白,柔不胜衣,恰如明月出乌云,又似雪花入刀丛。
许多人认得这女子,这是舒望兮。
昔日梁都明月,如今被这暴君拉入泥淖中了。
没有什么比这一幕,让梁都人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国破城亡,尊严为人所践踏的屈辱。
他们有人把头更深地埋了下去,握着的拳头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涨得通红。
也有人站了出来。
在元长阙的马经过时,路边跪伏的人群中,一人突然一跃而起,从怀中抽出铁刀,向元长阙劈来。
然而他这血性来得很无用,尚未碰到元长阙的一个衣角,已被护军制服于长矛之下。
这男子被尖刃指着,犹是面无惧色,他大声喝骂道:“元长阙,你这暴君,你杀伐无道、罪恶滔天,迟早会被上天惩罚、死无葬身之地!”
元长阙没有一丝动容,他面无表情地对近卫下令:“查出这人的背景,夷其九族,连坐里坊,”他对这一句话下,成百上千掉落的人头毫不在意:“便让他们看看,反抗孤的下场。”
“陛下!”身后传来一声清呼。
舒望兮从马上翻身下来,急急奔到他面前跪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因为戾怒,元长阙反笑了,他弯腰用马鞭梢挑起舒望兮的下巴:“你又有什么能和我交换么?”
舒望兮镇静道:“我之所请,不因自身,乃为陛下的长久之治。”
这下元长阙倒有几分好奇了:“说来听听。”
舒望兮抬起身道:“我闻北玄律法,孤身犯逆而家族未有串连者,仅罪及三族,里坊不知者,治未察之罪。且十四之下未为成丁,不当取其性命,应罚为奴隶,或治流放。”
她恳求道:“陛下,梁都既然已为北玄治下之地,还望陛下以北玄律法,一视同仁,这样梁国旧民,才可尽快归心,使陛下之治,太平安定。”
元长阙明白了。这是他熟悉的舒望兮,从前在梁都时,她就经常这样曲折周旋。他哼笑一声,坐直起身:“你倒是一以贯之。”
舒望兮扬着头,仍在试图说服他:“陛下雄才大略,必然不会步酷秦峻烈之后尘,而思效汉律绵长之治。”
元长阙略微沉吟,他的命令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出于震慑人心之目的。但舒望兮所说也不无道理,他入梁都,所杀之人已经够多,过于酷烈,绝望之下拼死之人只会层出不穷。该杀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也是时候给剩下的人一丝喘息之机。
他低头看舒望兮,她仰脸专注凝望他,眸子里闪烁着希翼与恳求,这让他心情愉悦。
于是元长阙徐徐说:“那便将此人移交里司,按律审核,该当何罪,便是何罪。”
舒望兮大喜,伏身跪颂:“陛下英明!”
“我不要这些虚的,”元长阙垂下鞭尾,慢慢在舒望兮脸上婆娑,“想想该如何向我谢恩。”
元长阙去了,舒望兮仍伏身在尘土里。
这一幕印在梁都之人心里,诸般情绪在他们之中交荡,鄙夷、畏惧、愤恨、屈辱……,以及感激。
舒望兮所想要的感激。
舒望兮又被带回到了上次入宫时的议事侧院,等候元长阙的传召。
这回她的待遇可比之前好多了,有眼之人,皆能看出帝王对她不同寻常。
舒望兮平心静气以待,在她心中回转着的,是别的事情。
她此次归来,可说是自投罗网,与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对元长阙斩钉截铁的痛恨与决绝,实在大相径庭,难以说通。
元长阙与燕曈,都不是蠢人。那一枚玉珰,自泄形迹。燕曈或是为情所惑,不愿深想,但对元长阙,却绝计无法蒙骗过去。
该如何解释呢?
舒望兮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杯影里,倒映着她冷漠的双眼:无法解释,那便不解释吧,让元长阙自己,找出他愿意相信的解释。
将近黄昏时,元长阙终于召见她。
舒望兮再次被带往了正极殿偏殿,元长阙现下理事都在这处。
近卫们都吸取了教训,远远地离了她五丈之外,她此次可无法从谁身上抽出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