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府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树冠疏落,枝叶扶疏,枝头却密密簇簇的,全是茜粉色的花,一朵挨着一朵,花瓣上犹沾着露水,几乎将细细长长的枝条压得半弯了下来,像个弱不胜衣的美人儿。
枝头沉甸甸的,层层叠叠的花瓣都朝下垂着,露出了一星嫩黄的蕊,在风中轻轻摆动着。
垂丝海棠是种娇贵的花,风吹雨打都不行,日头太足也会使花瓣的边缘卷曲焦枯。因此树冠之上又搭了竹棚,整个儿罩了一层碧油的帐幔,不叫烈日损了花瓣。
这会日头正好,又不灼人,有穿青布衣裳、打扮整齐的仆役上前,拉开了棚上的碧油幔。日光一映,花瓣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粉色,像是美人以纱绡制成的、层层叠叠的舞衣,又像是酡红的醉颜。花枝上又缠了精细的铃索,在微风中发出瑟瑟的,清脆的响声,为的是惊飞觅食的鸟雀。
“如何?”高慧之一扬下巴,笑问。
这一片种的垂丝海棠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头,树挨着树,花挨着花,每朵都有花匠精心护持,没有半点损伤,又整齐又好看,这样一眼看过去,几乎是完美的。
众人自然夸赞一番,陆怀之噙着笑,道:“甚好,简直像个正儿八经的园子了,就算比建邺的碧梅园也是不差的。”
碧梅园就在建邺,是寒山寺产业,经营多年,是一处知名的风景园林,里头种了成片的绿萼与腊梅,极其风流雅致,以此得名。士人往来建邺游玩,多半要去碧梅园一观,再彼此诗歌唱和,这才算是来了一趟建邺。
这话一出,其余的小娘子们彼此互相望了一眼,细嫩的十指轻轻掩着口,笑起来。
程瞻洛本能地觉得这说法有哪里不对,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便不作声,挽着连瑶君的手,仰头看密密匝匝的海棠花。有一线日光从拥挤的花苞之间倾泄下来,将花瓣映成了半透明,又在地上投下跃动的光影。
高慧之却没听出来第二层意思,颇为自得地笑了一笑,道:“既如此,不如作诗。”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跟着高慧之出了林子,到了近旁的一处观景小楼,高府的仆役忙不迭送上笔墨纸砚。
“我听闻,七娘于诗词一道很是擅长,”高慧之望着程瞻洛,笑吟吟道,“有什么想法不曾?不妨让我等先一观七娘的佳作。”
“郡主是从何处听闻的?”程瞻洛一愣,笑道,“闺中游戏之作罢了,要说懂诗,我是不敢称的。”
“七娘可是过谦了,”高慧之拍了下掌,道,“那一日你与罗十五郎论诗,据说字字珠玑,让十五郎都甘拜下风,这难道是不懂诗?”
在座的士族女郎们便顺势看过来,一双双妙目里含着秋波,轻轻停留在程瞻洛身上。
对她们而言,程瞻洛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分类的人。
她出自洛阳程氏,有个好姓氏,父亲又有为国捐躯的英名,按理说可以被分作自己人的范畴,但她又是被庄节度使养大的——庄节度是众所周知的庶族出身。
古往今来,拼命往自己身上贴金,生拉硬拽也要蹭一个知名祖宗的寒门有的是,大多是随意在族谱上放一个远至一十八代的祖先,至于谱系则流传无考,更没有史书记载,落到士族们眼里,只是徒增笑耳。但如庄戎一般坦然承认自己的确起自寒门,不夸耀也不修饰的,还没有多少。
早年还有人私下骂过庄戎是田舍翁,至于更难听的骂法也是有的,庄戎听是听过,但不避讳,更不放在心上,后来他渐渐位高权重,骂的人便少了,私下议论的也觉得无趣:摆明了庄节度根本不以出身为耻,想嘲讽都找不到说法。
但他毕竟不是世家出身,只这一条,就足够成为叫众人另眼相对的理由。而且他还是个武将!
大齐向来重文轻武,有些份量的世家子弟要出仕,非清贵的文官不可,哪怕一个并无实职的东宫洗马,也好过领兵打仗的实权校尉。大家看武将的眼神也就多了些并不自知的鄙薄与轻视:都是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伧荒武人,生得倒是健壮英武,一槊就能把敌军捅个对穿,可那样凶蛮粗鄙,怎么比得上清贵文人。
程瞻洛来建邺后,便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很少出席交际场合,只有一次入宫,一次罗府寿宴,但见到的人都并不太多,是以今日来此的士族女郎们对她都抱着好奇。
庄府虽煊赫,但从上到下找不出半个世家子来,该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更何况程瞻洛还不是亲女,她一个父母双亡,靠不上宗族势力的孤女,孤伶伶一个待在庄府,她过的还能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想必得竭力地奉承府中夫人与父兄,委曲求全,才能勉强不遭忽视罢了。
但程瞻洛瞧着不可怜,也不是一副孤女的样子,从头到脚的衣饰虽不名贵,可也不寒酸,特别是那一套光华灿烂的珍珠头面,就算在建邺也是极为难得的。
瞧着也像个士族出来的女郎,但却和一个不知名的寒门小官之女如此亲密,还手挽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