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传下来、深刻在潜意识里的压迫力一时间全都活了过来一样。它们重重压在他的脊背上,那种隐约的被支配感令他心中泛起不安。
她不可被衡量,她只会衡量别人。
任贞曾经以为江仙尊和云华仙子是唯一一对无法衡量的人,在他们之下,所有的男子和女子无不可被衡量,但他失算了。
“没听过。”任贞回答,他走进堂屋,用火折子点上灯。灯火如豆一般,在他们之间亮起来,照亮了彼此的面孔。瞬间,他发现姜门主那双深黑的眸子正盯着他,显然看了不止一时了。
或许是她气势太强,或者是别的原因,任贞本能地有些紧张。二人相对而坐,她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就像个交流感过程中的添头,一个摆件儿,静默地立在一旁,只用眼睛不动声色地收集着一切可收集的消息。
她问了些问题,皆无关于核心,更多像是对他本人产生了好奇,想要了解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任贞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忽听姜门主问道:
“任真,你的父亲,是谁?”
她问得很平淡,就像是询问一个普通的问题,却在任贞心中炸起一片浪花来。
按照风芜城的礼节,即使已婚,男子的闺名也不好为外人所知。任贞嘴唇动了动,回答了一个氏名。
“父子异姓……你是收养的么?”
“不怕姜门主见笑,在下随母姓。”年轻人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十足的坦然,却隐去了最重要的问题。
姜门主沉默了一会儿,时坞便也安静如雕像,动也不动一丝儿。
“你的父亲,还好吗?”她问。
这对城外诸地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寻常的问候。但任贞直觉,她出口的并不是一句随意的问候。就好像,她认识自己的父亲一样。
紧接着,他听见姜门主问自己:“你是风芜城人吗?”
“是的。”
她说了一个名字,正是任贞的父亲:“是他吗?”她的目光有些感慨,有些恍惚,然而,那些情绪尽数隐藏在她不可捉摸的心中,隐隐指向一个猜测。
“是的,我知道您。”他的声音苦涩而低哑。
儿时的一个中秋夜,他的弟弟和妹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任贞倚在父亲的怀里,二人坐在屋檐下赏月。他记得那夜的月儿很明,桂花很香。父亲鲜少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愁眉舒展开来,换了身体面的衣饰,抱着他,父子二人亲密地喁喁低语。
今夜母亲不在——定然又去歌舞坊寻欢饮酒了。希望她烂醉如泥地回来,或者在歌舞坊过夜,小小的任贞如是想。至少,让父亲少挨一顿打骂吧。
他使尽浑身解数哄父亲开心,父亲高兴了,便亲亲他的脸颊,道:“花好月圆夜,故人应相知。”
无心之句,随口而来。
“若是有月中仙子,一定像爹爹这样好,”小任贞扭过头望着父亲宁静如月的脸庞,“月亮好美,爹爹喜欢么?”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世间最好的男子。针线做得好,又温柔和善,世间再没有比父亲更好的人了。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脊背,抚得他一会儿就困了。
“爹爹喜欢星星多的夜晚,但……月亮也很好。”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父亲轻声说。
“等我长大,要像爹爹一样好……”他糊糊涂涂地呓语,被温暖的手掌托住了后脑勺、放倒在父亲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怀里。
“傻孩子,像我一样,有什么好呢?”父亲轻声低语,带着深沉的、以他的年龄尚不能理解的悲伤,好似从未从某种沉重的束缚中挣脱一样。
“爹爹说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没有听清。
“小傻瓜,好好睡吧。”父亲摸着他的头,他便睡熟了。
彼时,他听出了父亲言语中的爱怜之意,却不明白为何父亲这样说。
很多年后,任贞才明白父亲是在自哀,在怜惜他未来可预见的命运,怜惜每个风芜城男子都会有的、为人夫父、嫁人生女,最终困守内宅直到终老的命运。
城外诸地是更大的世界。这里属于男人,歌舞坊为男人而开,一切皆围绕着男人的需求而设。但同时,这花花世界也是针对男人的陷阱。少时的他觉得世界真奇妙,想要知道更多,但如今的他唯独想回到父亲温暖熟悉的怀里,去听完他言之未尽的话。然而,在习惯这片名为“沙柳”的戈壁绿洲之后,他又深切地觉得,自己回不去那片山青水秀的故乡了。
野鸟难以在笼中存活,高山生长的雪莲也难与园中娇贵的鲜花并生。他既走出了樊笼,又怎能再甘于被捆绑呢?
故乡。
他回不去,她亦回不去。
“我认识你的父亲,你不必过于紧张。”姜门主的目光依然如故,晦暗中令人捉摸不透,但已经略微放松下来,甚至流露出了一点尚未酝酿完毕的柔和的光华。
“是。”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