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近一个半月的北上,一行人终于抵京。
京城一如往昔,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只需遥望一眼,断节的光阴已经延续。
马车停驻于豫国公府朱红的大门前,仰视豫国公府四个大字,斐云恍若隔世,她从未于此门进过国公府。
“请吧,”郑煊说。
朱门伴着沉闷的声音而开,斐云牵着郑逸的手,一步步走进,她想,不知郑烨何时归来。
跟着郑煊进到内院,空气中的药草味愈加浓重,阿昭的脚步也愈发沉重。
斐云印象中的郑维纵使不再年富力强,也是老骥伏枥,绝不是眼前风烛残年的模样。
斐云领着两个孩子,第一次,以晚辈地姿态行礼问安:“斐云,问国公爷安。”
“你终于来了,”国公在郑煊的搀扶下,勉强侧坐着,用关怀的语气表达多年的亏欠:“这么多年幸苦你了,孩子。”
生命的终点,往往是人忏悔,赎罪的开始。
斐云不顾湿润的眼眶,拉着郑逸跪到病榻前,声音颤抖:“逸儿,快,叫人。叫祖父,叫呀。”
面对眼前赐予自己血脉的祖父,郑逸带着血缘的羁绊,开口:“祖父。”
国公不语,只不断点头,任由泪水肆意滑落,打湿被褥。
良久,国公无力地冲郑逸招招手:“来,让祖父好好看看你。”
郑逸小心地向前移动,拉近二人的距离。
国公伸手轻柔地摩挲郑逸的眉骨与眼窝,眼中满是追忆:“你的眼睛像你姑姑,见到你她会很开心的。”
郑维的话触动了阿昭,她想:何止会开心,郑鸾应该是日思夜想,想要见亲生骨肉一面。
郑逸还未了解死亡,带着孩童具有的天真说:“姑姑在哪?我会去看她的。”
“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郑维何等痛心,虚弱地说。
面对郑逸,郑氏一族血脉的延续和未来,郑维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他想起逝去的女儿和异地的儿子,只觉天意弄人。
他慈爱地看着眼前冠以郑姓的外孙,说:“好孩子,你要听话,乖乖的等父亲回来,好吗?”
郑逸郑重地点头,郑维已不想再多言,最后看了郑逸一眼,便让他们离开。
在郑维面前出于血缘和周围悲伤的氛围,郑逸可以面露哀伤,他依然是个半大的孩子,国公府里的一切于他又是那样的新奇。
他将亲人重逢的喜悦与伤感抛掷脑后,穿过大大小小的院落,兴奋地打量未知的一切。相较于郑逸的激动,斐云和阿昭则是面色沉重。
易幽阁,郑鸾出嫁前的居所。
“这,”斐云难掩惊讶,“怎么是这儿?”
郑煊也是不解,却不好质疑国公的决定,不作声,领着他们进院。
时隔多年,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曾改变,或许它们早已停留于过去的某一刻,不再跟随时光的脚步,选择与过去相伴。
深夜,万籁俱静,漆黑的夜空下,阿昭身姿矫健飞跃院墙,最后落到郑维居住的院落。
迷晕侍奉的下人后,阿昭来到郑维面前,轻声开口:“郑维?”
郑维睁眼所见,一片黑暗,他抬起僵硬的手,迟钝地朝暗处摸索。
阿昭点燃最近的烛火,坐到榻前握住郑维的手,轻轻扶起他枕到腿上:“我回来了。”
“我记得从前我最爱跟在你身后,上天入地。结果身子经不住折腾,不小心落水,病了好几天,”话未完,郑维剧烈的咳嗽,舒缓许久才继续说,“你也是这么搂着我,安慰我说,明日病就好了。后来当真,第二天便又活蹦乱跳,再跟着你爬上爬下。”
郑维长舒一口气,问:“你说,这一次会不会到了明日,我就能走出门,亲自教逸儿骑马?他一定想学。”
阿昭哽咽,诸神仁慈给予漫长的人生,却未曾赋予济世之能,徒留生死别离时,无尽的哀恸与无力。
她细细抚摸郑维的鬓角,即使内心痛苦,也强作镇定,抚慰郑维说:“会的,一路上他就盼着学骑马呢。”
“是吗?可我又不期望他学,我不想他身陷官场,不想他为人摆布。我不想郑氏一族再成为鱼肉任人宰割。”
阿昭停下动作,等待郑维接下来的话。
“我怕烨儿可能会为了郑氏迷失自我,我求你……”
郑维说了很多很多,他最后祈求阿昭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帮他一把。
在阿昭许诺接过半块郑家令牌后,郑维安心地闭眼,去见逝去的妻子女儿孙儿以及郑家的先祖。
往后前路苍茫,阿昭唯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