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很冷,风在黑暗中到处流窜,把掉光了树叶的枝条抽得啪啪响,谁家屋顶上的草苫子刮起来了,一绺一绺散落下来,在黑暗中舞蹈,街道上坑坑洼洼,刚刚得到信儿的向贞挺着大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大队部。
向贞看见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心里一紧,她很艰难地蹲下身子,急切地问:“爷,咋了,这是?”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
旺生爷睁开迷蒙的眼睛,知道是向贞来了,浑浊的泪终于流下来,他心里的话是:“没事儿,打不死俺。”但嘴唇蠕动了几下,只说出了“没事儿”三个字,他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这种“打不死”的话,是带有挑衅的意味的,只会激化矛盾,即使民兵现在不能对他咋样,秋后算账是少不了的,刚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忍住侄子那两巴掌,做了点反抗,才挨了板凳腿,要不是旺祥及时赶到,自己还真说不准会不会被打死。
支书和民兵连长都没有说话,他们不能解释打了人是对了还是错,别的民兵更无权解释,门外的社员有干部在场当然也不能瞎咧咧,现在唯一可以说话的就是田旺祥。
向贞伸出胳膊,想把爷扶起来,田旺祥说:“别动他,叔的腿断了,俺简单处理了,放心吧,没生命危险,你跟叔商量商量上医院还是在家治。”
在场的社员开始嘀咕:“看样子是不轻快呀,得抓紧上医院。”
有人反对:“上医院咋治?儿子不在家,让儿媳妇伺候公公?家里还有一摊子,儿媳妇又快生了,哎!”
向贞不管别人的议论,很坚决地说:“旺祥哥,你甭考虑俺,要是到医院治得好,咱一定上医院。”
旺祥对向贞摆摆手说:“向贞,是这样,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区县一级的医院也治不好,公社医院更甭说了,这个伤主要靠静养,你得有思想准备,叔的腿到哪儿治都有可能瘸了。”
向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把涌到眼底的泪憋回去,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把爷的腿治好,俺都去治。”
旺生爷已经听明白了旺祥的话,挣扎着坐起来,旺祥赶紧扶他一把,旺生爷喘出一口气,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俺不上医院。”
向贞说:“爷,咱还是上医院,俺跟队长说说,叫旺生回来,叫他陪你去。”
旺生爷说:“向贞呐,听俺的,咱不去花那个冤枉钱,你没听你旺祥哥说嘛,到哪儿也治不好,俺也年纪一大把了,瘸腿就瘸腿吧,没事儿。”
向贞为难了,问旺祥:“哥,你的意见呢?”
旺祥说:“俺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俺的意见是不去,俺已经把断的地方给叔做了固定,绑好了,到医院也是这样治,你家的情况上医院还真不好办,俺自己配了些膏药,对跌打损伤还是有效果的,叔在家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早下地,看能恢复到啥程度。”
支书的心也放下来,旺生爷要是真上了医院,事态势必会扩大,没审出特务来,人倒先上医院了,虽然革委会那里不会怎么样,但总归不是件好事,在家里医治,影响就小了。他赶紧凑上来说:“对对,在家养着啥事都方便,旺祥的医术不比公社那些医生赖。”
田旺祥去拿药,支书转头对民兵连长说:“还愣着干啥?找人把旺生爷送回去。”
民兵连长指挥着几个小民兵,找了个桌子面,由二楞子亲自抬着把旺生爷送回了家。
旺生爷躺在炕上,折腾了一晚上,疲乏地闭着眼睛,向贞给他整理被子,想让他躺得更舒服些,旺生爷说:“向贞啊,以后就叫景仁伺候俺吧。”在旺生爷的眼里,向贞是儿媳,是不能服侍公公的。
向贞明白爷的意思,说:“没事儿,咱是一家人,甭计较那么多。”
旺生爷强忍着的眼泪终于顺着浮肿的腮帮子落下来,呜呜地说:“俺这是造了啥孽呀,叫你们也跟着受罪,叫全庄都笑话咱,向贞哪,委屈你了。”
向贞的泪在眼眶里滚动着,她笑着说:“爷,说啥呢,俺有啥委屈的,你啥也甭想,你看看你的两个孙子,俺这很快就给咱家生第三个了,咱还有啥不知足的?啥事都能撑过去,咱撑不过去才叫全大队人笑话哩,咱咬咬牙,扛过去了,他们也不能拿咱咋样,现在是新社会,没有证据,谁也要不了咱的命,有咱的命,咱就好好活,活出个样子来。”
景仁靠着炕沿呜呜地哭,景义不哭,瞪着乌亮的眼睛,攥着小拳头,说:“哭啥?爷爷,你跟俺说说,谁打的你,俺现在治不了他,长大了,俺一定给你捞回来!”
向贞对两个儿子说:“俺是说给你俩听呢,知道了没?咱就是要活出个样子来,但是,咱不是去和谁打架,打架不是啥本事。”
旺生爷勉强笑了笑,自己要做出样子给两个孙子看,他说:“你娘说得对,你俩要听你娘的话,这段时间俺干不了活了,景仁,你帮着你娘干点活。”
景仁用袄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擦,想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