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贞回到家,一进自己的屋子,她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屋里没有点灯,后晌景仁看书和向贞做活的时候才点灯,灯油要凭油票,也很贵,家里能省就要省,旺生谷堆在炕沿上抽着纸烟,脸整个埋在烟雾里,随着旺生猛吸一口烟,芝麻粒大的火光就照着他的拉得很长很长的脸。
“你还知道回来呀,去唱你的戏去吧,家里又不是戏台。”旺生瓮声瓮气地说着风凉话,不难听出话语中带刺。
向贞知道旺生一直反对自己去唱戏,心中有底,所以不跟他一般见识,问:“三儿睡着了?”
旺生不回答,依然闷着头抽烟。
向贞不再问,点上灯,想再纺上会儿棉花。
见向贞不理自己,旺生更生气了,一口吹灭了灯,语调拔高了不少,说:“大后晌,回来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不过了?”
屋子一下掉进黑暗里,向贞耐心地解释:“正是要好好过,俺才去报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吃饭的多,劳力少,工分年年都不够,过年不但分不到钱,还要倒扒给队里,都买了工分了。上年欠了队里十多块,春上鸡下了蛋,也不敢给孩子们吃一个,都卖了才还了队上的债了,油盐酱醋都要从鸡腚里攒,哎,都苦了孩子们了。”
“谁家不是这样过日子?苦点累点怕啥呀?咱不能和人家比,这才安稳了几天哪,又出头露面的惹事儿了。”旺生执拗着说。
向贞说:“咱不跟人家比,也要吃饭穿衣啊,去排两天戏,咋就成惹事儿了?”
“你还真选上了?”旺生半带吃惊半带不悦地问。
向贞说:“支书让俺明天就去排戏,顶李铁梅。”
刚才旺生尽管生气,还抱着一线希望,向贞不会选上,他也知道,冬天能去排戏对社员来说,是个好活儿,能选上的,大多是和干部有这种那种关系的,自己老婆算啥,充其量就是自己老婆,所以红英一直嚷嚷叫向贞去报名,他也没太在意,没想到,事情还成了真,他更火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你还真不知道好歹,几个孩子的娘了,还和小闺女一样出去疯?你以为唱戏是好事呀,过去唱戏的叫啥,叫戏子,你是大家小姐,知道啥是戏子吗?”
向贞听旺生说得难听了,也生气了,高声说:“你说谁是戏子呢?俺在你眼里成啥人了?俺是大家小姐,俺终于知道了,你还是嫌俺出身不好,行,你出身好,你找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唱戏就不是戏子了。”向贞说着说着,声音带点哽咽了。向贞不是眼底子浅,动不动就流泪的人,特别是对着外人,她很少掉泪,就是在她挨□□遭折磨的时候,她硬生生的把泪憋到肚子里。
旺生没顾忌到向贞情绪的变化,还觉得向贞误解他了,反驳到:“俺哪有嫌弃你的意思?俺只是害怕你出事,不愿意你去排戏,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出了□□叛逃的事儿,阶级斗争又抓得紧了,大会小会不断,谁知道哪一天再来场大运动,咱家成分先不说,要是再翻腾出俺那个没边儿没沿儿的哥哥的事儿来,还有你的问题,咋办?咱有把柄在人家手心里攥着,人家没找咱毛病就算烧高香了,你还主动送上门去,折了一个孩子,你也差点丢了命,还不长记性,你还觉得咱能折腾得起?”
旺生下了炕,大喘着气,徒踏着脚在地上转圈儿。
向贞见旺生又揪着原来的话不放,知道这时候再跟他分辨谁是谁非是白费唾沫,她摸索到炕尾柜子上的洋火,呲啦一声,划着了,点上灯,拉过纺车子,开始纺线。
旺生见向贞又不说话了,感到闷闷地,又不好像老娘们一样再唠叨,他重新把手伸进褂子口袋里,摸索烟叶,才想起刚才把烟叶掏干净了,他在屋里转悠了两圈,闷闷地难受,想出去找福来抽袋烟,走到门口,又觉得天不早了,再出去向贞会更生气,只好退回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脱掉鞋子,躺到被窝里。
隔壁传来李香翠操娘日爷的骂声,被向贞吱扭吱扭的纺线声搅合了,听不清骂谁,其实也不需分清李香翠骂谁,骂的啥,反正李香翠是整天骂,骂齐春鹏,骂孩子,骂公公,有时候也骂齐春亮,旺生摇摇头,忽然可怜起齐春鹏来,整天被老婆欺负成这样,哪像个男人?转而想到向贞为这个家日夜不停的操持,自己有委屈也是憋到肚子里,从不在人前人后数说自己的不是,听着吱吱呀呀的纺线声,旺生心中不忍了,想安慰几句,但又觉得自己没错,也找不出啥话来安慰,叹了口气,闷闷地说:“睡吧,天不早了。”
向贞专心纺线,倒是没听见李香翠的骂,也没啥好听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苦日子过久了,孩子多了,茶米油盐事事都要操心,家里队里烦心的事也多,生活的磨难让旺生两口子也常常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拌嘴,别看旺生在外边软得像柿子,但在家里却在很多事情上犯牛筋儿,时间长了,向贞也不和他计较,整天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哪有锅勺不碰锅沿的?大多时候,向贞和他顶巴两句也就过去了,但要是真生了气,向贞就不和他争执了,默默地干活,让自己的心慢慢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