礐石岛是一座由蔚蓝色的海洋、郁郁葱葱的山林、变幻莫测的天空共同构成的风景旖旎的人间天堂。小殊与丈夫恩爱地生活在这人间天堂。但是暗地里,她却在偷偷地与此生值得留恋的人和事一一作着最后的告别。
多日以来她就一直祖父,但是怕向不韦提出会引起他对死亡敏感的联想,所以将此事一日日地往后推。直到这一天,阳光灿烂,气温不高不低,正是上坟祭拜的好天气,于是告知了丈夫之后,便走向红厝街买香烛与祭品。
当她走进一家店面不大,摆满平安钱、谢恩钱、头金头银钱、线香、盘香和黄澄澄、明晃晃的灯油的冥钱店时,她忽然记起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卖冥钱的人的子女都难以有好的发展,这是因为他们在买卖时总是虚报冥钱的张数,欺骗神明,人神共怒,所以降祸于他们的子女。那时她就像,难道世上果真没有诚信经营的卖冥钱人吗?就算真的没有,这样的惩罚也太重了,而且降临在冥钱人的子女身上,而不是他们本人身上,恐有失公允。每次走进冥钱店,小殊都会模糊地想到此事,这次也不例外。她买了一袋线香,便离开了冥钱店。
她又走进了一家主营潮汕零食的小店,按祖父生前的喜好买了明糖、桃酥和云片糕。提着这些东西,两手都觉沉甸甸的,朝埋葬祖父的那座山走去。
又过了一年,满山的樟树似与去年一般无二,依然浓荫匝地,树冠在山风中婆娑起舞。山草却长得蓬盛了好多,将好些墓碑都掩盖在乱草丛中,让人难以辨识是谁人的墓穴。小殊完全凭借对一条山路、一块巨石、一株巨樟、一座顶峰的记忆,找寻着祖父的坟墓。就在此时,草丛中一只尺来长的表皮粗糙,凹凸不平,尾巴又大又长,通体显黄、绿、灰三色掺和的颜色的蜥蜴灵活地扭摆着身子,从野草丛中爬过。小殊吓得失声大叫,但在这空寂荒凉的山间,惊叫声无法换来任何回应,它像滚落悬崖的巨石般,落入时空的深涧中。
由于这一惊吓,她偏离了正确的路线——她迷路了。她慌乱地拨开每一丛遮挡墓碑的野草,寻找祖父的名字。就在她几乎想放弃努力,下山去时,她终于找
到了祖父的坟墓。
她按照小时候大人带她们姐妹三人祭拜的规矩,先拿出一包绿豆糕,放在附近土地爷的神位前,点燃了线香。她跪下来虔诚地祷祝:地主老爷,请您多多地照顾我的祖父吧!
然后她将祭品罗列在祖父坟前,跪下来,郑重地对祖父说,她将再也不能来上坟了,因为她虽年轻,却是三姐妹中最先与父母在天国再度聚首的孩子。说到这里,她想到了一息尚存的不韦,想到了自我了断的决心,同时想到尚且年轻的自己及今生未偿的夙愿,她悲从中来,痛哭流涕,直至昏倒在墓前。
阴凉的黄昏的风,将她从昏迷中唤醒。刚醒来的她不知身处何地,只见并非在“吾庐”的竹制大床上醒来,而是和衣躺在半山上的一处墓碑前的乱草丛中。此事暮色四合,山风阵阵,樟树林如海上波涛般起伏不定。丑陋吓人而敏捷矫健的蜥蜴在远处野草丛中爬闯,一群山鼠正在啃她贡献给亡灵的糕点饼食。
她见线香俱已熄灭,便将供品留给饥饿的山鼠,独自下山,以便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吾庐。
与已逝的人亲密而郑重地作过告别,小殊开始用心地挑选与之告别的在生的人。三姐妹中,小曼一向生活在荣华富贵、风光显赫之中,她的眼泪都是为加缪而流的,小殊此刻凄苦的心境,她又如何能体会和同情?而大姐的经历坎坷,境况困顿,同是天涯沦落人,反而更能体会小殊此际的心声。
她想起留存在大脑中的一段记忆——也许在三年前,也许早在五年前,她到大姐小沉家去探访。她轻敲没有安装门铃的油漆剥落的陈旧的、单薄得如同用纸板做成的棕色木门,大外甥女阿韵应声前来开门,叫了声“小姨”。
“你妈妈呢?”小殊在客厅里见不到大姐,便问阿韵。
“她正在找东西呢。”阿韵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害羞的表情回答。
小殊很纳闷,径自走进卧室(大姐和三个儿女挤睡在同一间巴掌大的房间里),但见地上满是被拉出来的乱七八糟地装满衣服的抽屉,衣橱的下半部分露出一个个张着的大嘴巴似的空洞。头发蓬乱的小沉正蹲在地上,将一抽屉一抽屉的衣物翻个底朝天,活像一只忙于钻洞的老鼠。
“姐,你干什么呢?”
小沉暂停了下来,抬起汗津津的脸说:“给你大姐夫找袜子呢。”
二外甥快嘴快舌地说:“爸爸说他的袜子穿破了,上山挑石头时北风太大,脚冻得又红又肿,让妈妈给他送几双袜子去。可是妈妈没钱买新袜子,只能找旧袜子。”
小沉喝停了滔滔不绝的儿子,羞得面红耳赤。
“大姐,你去探监啦?大姐夫还好吧?”
“还好,就是缺袜子。”
“我给你钱买几双袜子给大姐夫送去吧。”小殊叹了口气说。
“不用——不用——”小沉又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