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住门,她点满卧房的蜡烛,坐在灯下,将《风情稿》一字一字看完了。
看完一遍,她又看了一遍又一遍。
红润的烛泪越堆越厚,她双眼肿胀越看越涩。
整本书被改得面目全非。
《温柔新语》分五篇,以温柔馆中各名女子为核心,夹以来客言谈和起居馆阁为辅。虽然是写娼.妓的书,但全书没有一个字提到男女欢情,每纸每页干干净净。
而这本《风情稿》,每一篇中每一小节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都被注者批以“淫奔之语”,直接增删她所写的内容,原书被大幅度缩减,记述核心由女子改成了各名男客,甚而在每篇末直言附以注者议论,夸赞此节男主的优秀言谈。
而且,这些被夸的男客无一不是世家权贵与朝堂权臣;被贬低的男客无一不是在朝中已然失势或成为众矢之的的人,其中还有梁风。
所谓夸赞与贬毁不过是作注者借以表明自己党派立场的工具。
原本她自认每节故事写得含蓄婉转,遭这大笔一改,作注者露骨的赞颂反而令这本书真正变成了“淫奔之语”。
即便表皮换了个样,但她仍是可以肯定《风情稿》就是《温柔新语》,没有被修改的部分与原书一模一样。
她翻到扉页,太南红叶生的署名下多了一个名字,郑熹丘增注。
如雷贯耳的大名。一个现今无人可撼动其儒学地位的八十多岁老人,门下弟子无数,曾任过两代帝师。她没记错的话,这人还曾是梁风的夫子。就连她父亲,也曾在这人手下做过事。
八十多岁了不安居养老却还要与那些年轻几十岁的人争朝廷地位?
她辛苦写著的书就变成了这样?
既然如此看不上这“淫奔之语”,又为何要借此书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注者是想借此暗讽朝堂的党派斗争就是如此的暴露与淫奔?这些人所谓的勾心斗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男欢男爱?
金絮一时气愤,扯过毛笔一把掰断,翻出一个铜盆,置于院中空地,将她所有的纸稿连带此书和断笔一同扔进盆中,柴火一点,燃个烬。
盆中烈火艳艳,她死死盯着火焰那透橙的芯光,直到眼睛凝出了涩膜,一眨眼还感到了刺痛。
待燃尽,她再不看那余灰,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屋。
心中犹有怨恨,她看着书架上零零散散的书生闷气,想把桌上一切拂倒在地,想听瓷器破碎的声音,但深呼吸几口气,还是什么都没做。
无奈地叹出余愤,听见铜盆细微的碰响,一转眼,便看见了梁风。
她没关门,直接地看到院中那盆纸灰,梁风就蹲在那盆灰旁,伸手在灰里翻拣。
她一愣,还未开口,梁风从灰里拣出了个什么,转头望向她道:“你这是把我折断了。”
他指端捏着的是小半截燃剩的笔杆,金絮怔住,张嘴忘了说话。
梁风走近,扯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睡觉,烧什么纸?”
她讷讷良久才找回声音,“你醒了?”
他奇怪地看着她,“天亮了。”
她又愣,随即反应过来,推他出去,“那你去忙吧,我睡觉了。”
他自定住,任她怎么推拉都不动,金絮索性收手不再理他。
梁风却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疑惑地看过去,见他手中粗糙的发尾,一把夺过,然后背对着他。
梁风起身出去唤来老李,低声吩咐几句,又看着她道:“你跟我来一趟。”
金絮不想理他,梁风不由分说地抓住她手腕,拉着她在府里绕来绕去,最后进到一间宽敞的房间。
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十来件大大小小的花瓶,老李还在指挥下人摆来更多的瓷器。
梁风拉她到桌边,示意桌面道:“这些都是皇兄赐予我的。”
黑洞洞的瓶口凑成一桌,像排密的蜂窝。
她没好气道:“做什么?炫富?”
梁风敲了她一脑壳,“供你砸的。你看那儿。”他指面前不远处的一面墙,“把那墙当做是皇兄,砸吧。”
金絮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是生气么。砸了是不是会开心些?”梁风说着,示范地举起一个玉瓷瓶二话不说就投掷出去。
清脆的一声响后,玉瓶四分五裂。
可那一刹,破碎而尖锐的声音似乎激起了她的蠢蠢欲动,仿佛那面墙真成了皇帝。想象中昏君的面容随着撕碎的声响而割裂。她也举起一个花瓶,奋力扔了出去。
又是一道脆响,好像皇帝死了。
她一口气扔了几个,扔到后面,粉碎的瓷片也裂在了她耳朵里,撕回她的理智。那面墙并不是皇帝。
“是不是好多了?”梁风问道。
金絮呼出口气,看向剩余的花瓶,道:“不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