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她趴在梁风怀里悠悠转醒。
亭下秋风不燥,竹制躺椅铺了一层绒毯,又硬又软。她仰头看了看梁风,梁风一手抱她,微微眯眼看着亭檐外的天景,十分舒适的样子。他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壶清酒和两只酒杯,她伸手掂掂那酒,喝了半壶了。
察觉她醒了,梁风捻指搂紧她腰,握她另一只手,亲亲她的发顶。
“阿风,我想让十三帮我送一封信去太南。”
“给你那些小姑娘吗?”
“嗯。”
近几年内,离京城近的地方都不能去了,太多人认识他。
初革位这一年里,梁风身份过于敏感,金絮不敢联系柔竹她们,怕留下痕迹,朝廷查的话会追查到她们。一直到现在,安分王的名号很少被人提及了,她才想着托十三亲自去一趟。
“那便去吧,十三一个人去的话也不惹眼。”
她一弯眼,亲亲他,笑着抱住他的腰,隔着衣料摸到薄薄的腰茧,“阿风,我想好做什么生意了。”
“做什么?”
“我们卖酒吧。”
他想也不想道:“都行。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是我怕你会太累。”
“不会累啊,反正平日闲着也是闲着。那便说好了,我和老李商量去。”
她想把日子过得稳定下来,也不指望这酒铺能赚大钱,做生意赚银子只是过日子的必要支撑,总不能坐吃山空,那十几箱银子总有见底的时候。
年底,她雇人酿了新酒陈着,再买了一批陈酒,有清的有烈的,试着卖卖。铺子开张后她和梁风一同分出了部分精力看顾。老李似乎挺开怀的,因为有了事情可做。
新开的酒铺无名,她也没有祖传的酿酒之术,酿不出不怕巷子深的好酒来,生意并没有很红火,只偶有几人上门,选个一两坛。
这正合梁风心意,每过几个月就会关了铺子,带她去不远的地方游玩一番,日子过得充实又不忙禄。
然而然而——
就在她新酿的酒还没陈出味儿时,南边起了造反军。
农民被饿得干枯瘦黄的手举起了旗帜,镰刀铁锹纷纷直指上天。他们为自己发声的嘴喋喋不休,试图颠覆世间不公。
一朝呐喊,得百应。
官府立即派兵镇压,部分被策反,部分被杀,兵油子的手脚甚至敌不过弯躬屈膝手中只有锄头的叛民。
造反声势越来越大,从几十人壮大到上千人,梁风急忙抛弃多数身家,轻装上路,北上避战。可在这时,金絮有了孕。
他遂放慢脚步,一路避战只求稳妥。
叛民逐渐成势,向北紧逼。很快,中原各地豪雄并起,官府再难压制。大周官军发兵三路横扫,叛民遭戮大半,死伤惨重,哀嚎遍野。
层层叠叠的嚎泣声中,躲在东北的金絮平安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儿。
产后,金絮的情绪一度极不稳定,梁风耐心安哄了数日,才渐渐得以平复。
可哀嚎声并没能阻止叛民的奋起,反而带来更为强烈的不甘与怨恨,被逼到绝路的他们誓用漂橹的鲜血将这王朝推向末路的深渊。
女儿两岁时,西北至南三方造反军原本对峙之势被最初起自南方的袁姓头领打破,袁军一战大周官军而胜,剑尖直逼京城。大周皇室岌岌可危,一退再退地苦苦支撑那最后一亩三分地。
一个和风镇定的午后,金絮听见动静,抱着孩子走出门外,只见数十人俯首跪地叩拜梁风,而他指端,捏着一道黄澄澄的圣旨。
梁风望着她的眼中,充满两难的挣扎与不安。
累死了数匹战马与士兵,只为了将求援的圣旨交到他手中。
请他出山——在金絮意料之内,正如她娘亲所说:皇权之下,躲多远都是无用的。她从未想过,他们真的逃出了皇帝的监控。
“阿风。”
她站在漂泊无定的和风中,怀里孩子的笑脸与她一般无二。
“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能理解你。”金絮一如这几年的温柔与爱意抚摸他的脸,只希望这最后一事能顺他心意。
他走了。
大周曾经的少年将军在解甲数载后重新披挂上阵。金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望着。
这一等,等了一年。
女儿不觉长到她腿高,金絮时常遥望他离开的方向,听着女儿不住地念叨着父亲。
直到十三送来信件,她才知,原来梁风终是没有背弃他的皇兄,站在了农民军的对立面。
十几年的郁结在这一刻尽数喷出,浓厚的鲜血吐了满纸,她的希冀耗尽。晕倒前一刻,她甚至无心关注战事结果,只惦记着,终究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回想他临走时眼中的不安,还在担心他背对皇城,刀指袁军时,刀尖是否跟着心神一起摇摆不定。她只是不想梁风也如她这般,煎熬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