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迢出门,月色同她作伴,照亮前路,可她怔怔愣愣,往巷口走了几步,就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她家门前是条不宽不窄的小巷子,可容一个黄包车宽宽敞敞的过,巷口便是一棵洋槐,槐花开了后,可以拿来做点心吃,也可以直接摘来,拆开花尾的枝茎,去吃纯天然的花蜜,渍在舌边,清清的甜。 这边头,来来往往,都是多年的街坊,他们知道霍家本有一儿一女,现在只剩个女儿,在圣德中学做老师,霍迢也知道,这家儿子才结婚一年,儿媳前些时候怀孕了,顶着外头的枪炮声,他们送了他家一个红鸡蛋;那家是一对老夫老妻,孩子似乎是留洋,许久没联络;再一家…… 才做父亲的男人尸体横陈在檐墙上,厚稠的血盖在墙面上,已经变成了黑色。 他妻子则躺在墙根与洋槐中间,衣服被剥了,身下全是血。 地窖深在地下,他们除了这几天几乎没有断绝的枪声、炮声,什么都没听到。 霍迢怔怔地眨眨眼,她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视觉,也听不到声音,鼻子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生理性的想要呕吐,可又好像大脑与身体瞬间割离,她吐不出来。 跌跌撞撞,勉强走了几步,随后,她变成了跑。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对南京城熟到不能再熟,霍迢迅速地绕着小巷屋墙,时不时,她会被软绵绵的“东西”绊倒,整个人被惯行杵摔到地上,双手黏糊糊的,腥味冲鼻,可她不低头,也不看,死咬着后槽牙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往前跑。 躲过几队日本人,听着近在耳侧的枪声,她眼睛睁的很大,一滴泪不掉,因为不想妨碍视线。 就这样,她跑到了父亲惯来买药的医馆。 医馆门大敞着,霍迢猛地跑上台阶,又突然地,她不敢进去了。 手指在门框上挲了一下,子弹擦过的痕迹好明显,像是刻在了南京人的骨头上。 她拖着软了的脚走进医馆,好几个死人,他们被“艺术性”地堆在了一起,霍迢脱力地跪在旁边,顶着浓重的腥味,她一个、一个的,将他们的尸体都翻了过来。 没有父亲,都不是父亲。 她在地上瘫了一会,突然往旁边爬了几步,低着头,冲着地面开始干呕,呕了一声,才刚停下,又看到自己一路走来,已经被血泡透了的双手,就连十指的指甲缝里,都是厚厚的血污,她神色一顿,又呕了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霍迢已经饿了两天了,肚子里空得往回揳,皮肉似乎贴住了背脊,同后背的肌肤紧贴在了一起,她呕出了几口苦水子,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又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刻不停,她又跑出了医馆。 跌跌撞撞,直至午夜已经过半,霍迢的脚步才堪堪停了下来。 秦淮河畔,月光映照下,河水变成了浓重的黑色,铺天盖地,比她一路以来闻到所有味道都要浓重的腥味,随着泛着白沫的黑色河水翻腾,奔涌,将她泡在里面。 霍迢眼睛痴痴地睁着,少顷,艰难低头,密密麻麻,密密麻麻,都是尸体。 她知道日本人最近一直在搜城。 她知道枪炮声从未断绝。 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什么都无法阻止得了。 霍迢疯了似的,痴痴呆呆地,往里走了一步,立刻,尸体交叠着的缝隙绊地她立刻摔在了尸海中,她顿了顿,还是勉强支起身体来。 “爹……?” 她踉跄地从中爬着,一个个的翻,一个个的找。 “爹……!” 不敢大声,霍迢死死咬着牙,早也麻木了,察觉不到脸上的酸痛,她撑着,睁大着眼睛。 她翻过了两个女人,一个粗布麻衣,一个绸缎旗袍,她俩被叠在一起,不分你我。 她翻过了一个小孩子,五六岁的模样,瘦的皮包骨头,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东西吃。 又翻过一个长马褂的文人,一个西装眼镜的绅士,两三个老人,四五个码头的力气工。 天将明时,霍迢已经麻了的双手将将停下。 她摸到了自己父亲的脸,破损的眼镜掉在一边,她摸索着捡起来,用脏污到极点的手,给父亲重新戴上。 一声枪响,几乎就在她耳侧炸开。 霍迢全身毛孔都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封闭了起来,她甚至脑子都未来得及动一下,就立刻扑倒,把自己泡在了尸海中。 枪声似乎在这一瞬间冲破阻碍,骤然变得密集,她死死地闭着眼睛,耳朵嗡嗡响,直至枪声停下,霍迢才慢慢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