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阿爷,他更恨阿娘。
已经记不清阿娘的面貌。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要他画出阿娘的模样,只能画出两个眼睛和一个嘴巴,都是垂垂的,紧闭的。
好像有深深的双眼皮。好像有高高的额头。
伤痕和瘀青经常模糊这些特征。无止尽的容忍给那张面容无止尽的斧凿。所有的棱角都被挫去,磨得像河底的卵石一样圆溜。
一张惨白的面目全非的圆脸。
他问过阿娘,你为什么不离婚?
阿娘说,那你怎么办?
因为这句话,他觉得阿娘的痛苦是他的责任。如果他可以快点长大,自力更生,阿娘就能离开阿爷。因为这句话,当他感到艰难的时候,他就恨她。恨她软弱,恨她只会忍耐,恨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恨她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他。人总是欺善怕恶,连爱恨都是如此。
他也问过阿爷,你为什么要打阿娘?不要打了。
阿爷先把一个巴掌重重拍在阿娘头上,才回答他,你阿娘很高兴阿。说完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心满意足的样子。
阿娘不高兴。阿娘很痛苦。不要打了。
这些话像激流一样把阿爷的手脚捧得更高,挥舞得更卖力。
恶行从来没有因为哭求而停止过。总是他先看不下去,夺门而出。
走在里巷内,四周很安静。
只有他家,砰砰的敲打声和呜呜的抽泣声不绝于耳。他知道,这个时候里门要关了,邻人都在家,只是直棂窗后面的眼睛和嘴巴很安分,以免惹祸上身。没有人来阻止过他家的热闹,连里长里佐都视而不见。反正没出事。
大家怕阿爷。
阿爷是屠夫。屠夫心狠手辣。
阿爷的腰间有条革带,出门工作时会系上屠刀。那把刀有极宽的刃面,足以容纳两种颜色,刀背的铁灰,刀刃的银白。刀刃分成两段,一段平直,适合剁骨,一段斜向刃尖,适合切肉。刀柄是泛一层油光的红褐,看着柔滑光润,鲜血滋养出的色泽。
如果没有喝得醉醺醺的回家,阿爷会在门前磨那把屠刀。
霍霍的磨刀声令阿娘瑟瑟发抖,令他心惊胆跳。
有时候,阿爷在屋里呼呼大睡,他忍不住站到刀架前,端详那把屠刀。刃尖像希望一样雪亮,雪亮得令人向往。寒意悄悄攀上他的指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恐惧还是亢奋。
拿刀的因缘猝不及防地来了。
当他日后开始研读佛经,对因缘这个词格外有兴味。
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既是因,也是果。
那一日,阿娘正在灶前生火。
他正在收屋前阴干的浥鱼。用的是他从河里抓回来的五六条鳢鱼。
去掉腮,从腹部切成两半。裹上盐,铺在竹箔上。盖上草席防蝇。
他一直觉得鳢鱼不是鱼,是蛇。有蛇一样斑斓的花纹,诡谲的眼珠。风干之后,睁着眼,张着嘴,一副永远渴求什么的模样。
其中一片鱼肉红了,应该可以吃了。
他起身想要去问阿娘,今天要不要加菜。
忽然一道人影汹汹刮进来,直至灶前。
阿爷一把抓起阿娘的头发。盘在脑后的发髻像装在头颅上的把手,轻而易举拿起整个人。阿爷把阿娘拖进屋内。你昨天在井边和谁说话?──啪!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很开心吗?──啪!一定要惹我生气你才开心吗?急促的啪啪声之后,是沉沉的砰砰声。
可能是拳脚的声音。也可能是木案木箱摔下来的声音。
阿爷急急走出来。
他急急走进去。
阿娘倒在地上。长发四泄,像淌着黑色的血。
阿爷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麻索。你这么会跑,我来把你绑起来,你就不会乱跑了。他扑上去抱住阿爷的腰。阿爷你想作什么?不要这样。阿爷又粗又厚的大手拎一只兔子一样把他拎开,同时给他的脸一拳。感觉有什么应声断裂。再给他的肚子一脚,让他跪地呕出一口血。血中一颗苍白的断齿。
泪水哗哗流了一脸。心思和身体好像走岔了,没有难过的感觉,人却在痛哭和颤抖。阿娘的尖叫声萦绕耳际,那声音像有个人一直在问他为什么。无穷无尽的疑问将他淹没。他奋力泅泳,拼命挣扎。鲜红的水沫飞溅。世界下着红色的雨。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爷倒在地上,阿娘的脚边。
燃烧的木枝已经在墙边熄灭,余烟袅袅而散。
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只觉得筋疲力尽。疲惫中有种四海升平的感觉。
很安静。他家终于也安静了。
阿娘一只手摀在嘴上,另一只手摀在那只手上。她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子,撑着墙站起来。瑟瑟缩缩的样子像枝头的一片枯叶,随时会飘落。你要快点走。阿娘两只手在裙上擦了擦,找出干净的衣物让他换上。再提桶水,用布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