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冬至,寒雪厚铺,比以往更为冷冽。干支山山腰银装素裹,深处一件茅草屋升起袅袅炊烟,成为霜天独留的一道烟火气。
傅清卿醒来时正躺在熟悉的茅草屋内。身上的破衣还在,她撑着实木床刚要坐起来,不料扯到后背被石子擦破的口子,倒吸一口气又躺了回去,偷闲一般发懵。
昨夜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小将军记得自己朝当今晋王肆意发泄了一通,破口大骂那些个皇亲……
她颓废地闭了闭眼,复而缓慢挣扎着起来,更衣。
干支山上的简陋小院乃是山丹隐居之所,数年前费了她好一些功夫才寻到。小院有两屋,傅清卿初来请人出山是在一个炎炎夏末,蝉鸣不绝。对方听说她是来请人,生死不愿接见。
她报上傅流云之名,希望山丹能念及父亲的情分相助,岂料这人依旧拒绝得干脆利落,说什么‘管你是什么傅流云还是沈流云,不出世就是不出世!’
几番碰壁,连山丹的真实面貌都没见上,傅清卿仍是不放弃。
后来傅清卿晕倒在茅草屋前,他出门择菜撞见才把人拖进屋内。她睁眼时四顾无人,原是求人办事现下倒是躺在人家屋里,傅清卿立刻下榻。山丹从外头打猎回山,手上拎着俩只淋淋鲜血的野兔和一山鸡,身边转悠一只毛发灰亮的猲獢。
山丹笑着扔出一只脖颈被咬的死兔:“灰灰,干得漂亮!”
登时那猲獢亢奋地接住飞在半空的兔子跑开,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后屋,出来时山丹抬眼看到了继续候在外面的傅清卿。
他看了好一会儿远处与故人大差不差的神态,轻叹一声,喊道:“既是让你进屋了,我便是同意了这桩事。”
山丹停顿片刻,道:“……傅清卿。”
傅清卿正出着神,怀里突然扑进一团毛茸茸。
“灰灰过来,别闹。”山丹站在屋外敲响木门,见里面的人醒着,端着热汤进屋,“把这个喝了。”
小院原是有一屋闲置,即使没有人住,但里面不落一丝灰尘,想来山丹时常打扫。直到傅清卿出现,这间小屋才迎来了住客。
趁灰灰还没跑开,她大力地揉了揉头顶绒毛,然后心满意足地接过热汤一饮而尽。
放下碗,傅清卿狐疑问:“我为何在此?晋王呢?”
猲獢乖顺地在山丹脚边,山丹移步坐在木椅上:“我师弟把你送过来的。”
傅清卿似乎已经料到此人是谁,但还是想求一个确切:“先生的师弟,是晋王?”
“是啊,同是师出夹谷先生。我从师六韬三略,小师弟从师清音剑法。”山丹爱焚香。他放上提前准备好的香炉,在香灰上戳出孔眼后放上铜板。“邑州军内,怕是有奸逆。”
“敌知你情,通你谋。前日一战如此嚣张,怕是笃定了能抓住你才不怕暴露。小将军可要当心些。”
傅清卿撑着头冥思。如今她傅家军内一般旧兵或老或残,新鲜的血液从五湖四海而来,忠诚不敢断言,更别说还有当今圣人从京城拨入的人。
也不知是为何,自从八年前新帝登位,各州兵权被卸,多数将军也都卸甲归田,匈奴扰边境一事便逐渐频繁起来,尤其近年,动作已远远超出骚扰,让她有种对方在尝试侵占的感觉。
山丹推开窗,望着向外飘的缕缕烟尘,静谧良久,他淡声道:“先生我啊,可以放心离开了。”
傅清卿不解,端坐正视道:“先生此话是何意?”
山丹顺扶灰灰的皮毛。扭头同傅清卿对视:“白马寺主持托我给你带的信可有看?”
傅清卿回想片刻,说:“信上道‘涅槃得重生。则有风地观卦,旱荷得水。愿与施主有缘得见’。只可惜我不懂其意,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主持占卜八卦可谓高深莫测。你不要急,会有悟时。”山丹扔了个摸棱两可的回复,话锋一转,“我那小师弟,虽说学的剑法,但渊谋远略不输我半分。这几年他担参军也是尽职尽责,往后有他辅佐你,我也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清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信晋王。”
山丹低低地笑一声:“你可知邑州城内,传闻晋王早在京城便与傅流云交好,经年别过,现下来邑州见旧友有难,仍是奋不顾身相救。此情此意,绵绵脉脉,着实令人动容。傅家军内你父亲的旧故本是想救你回来,但军中不知传了什么傅小将军已死的谣言,于是他们犹犹豫豫还没动身就被我这位小师弟捷足先登了。”
“此话也不是想劝你信他。识人知人,不能凭他人几句言谈,还需你自身去辩去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应当是明白的。傅清卿,你心不稳,自然对所有人放不下防备的。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这于你又如何不算煎熬。世间魑魅魍魉不绝,志士仁人亦不绝,莫要失了赤子心。”
袅袅焚香萦上茅草屋,傅清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地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