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姨娘守着她,哭的也还是自个儿命苦。
殷姨娘的哭声隔着一道儿青竹帘儿传进仪萝的耳中,潘嫂子便跟着叹气:“家里都知道你难,你孤身一个在这里不容易,如今我还能时不时来探你,过得几日你跟着这一家子坐了舟船车马回了柳家老宅,我便再也见你不着了。你只放心去罢,不用惦念家里,你父亲兄弟自有嫂子照料着。”
在柳府里做了姨娘,跟柳士沅连女儿都生了,可潘嫂子一叹她命苦,一说她不容易,殷姨娘就真个儿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女儿还在里间烧着,连口蜜水也没有,她却已经忘得个干净。
上辈子便是从这时候起,仪萝的嘴里再没尝着一丝儿蜜味,殷姨娘一颗心全给了自己外头的父兄,前头几年好的时候还好,苦着女儿喂饱娘家,潘嫂子还常上门来,到后头殷姨娘没了一丝宠爱在身,潘嫂子便不常登门了。
府里太太只顾着念佛,由得隔壁翠姨娘一人张狂,殷姨娘一听说柳士沅在外头给女儿寻了门有钱势人家的好亲,问也不问一句就欢喜着点了头,那一家子的聘礼一送来,立马被翠姨娘抢去一多半,殷姨娘却一声儿不敢吱,捏着那一点子肉沫,忙不迭又叫了潘嫂子进宅子。
潘嫂子嘴上说着一家子亲戚,难道还是为着金银才走动不成,等殷姨娘哭诉自己命苦,只有这一家亲人,再三求她收下之后,潘嫂子面上作出一番勉为其难的样儿,抓着金银的手却丝毫不松。
等到嫁过去了,仪萝才知道她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武定侯世子死了原配,要求一个贞静柔顺的做填房。
殷姨娘还以为她做了世子夫人就该穿金戴银躺在金山银海上,人都嫁出去了还要打发潘嫂子上侯府跟她要钱,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过的什么日子,她也从来不过问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想到上一辈子死的时候身上的皮都包不住骨头,紧紧绷在身上,动一下就扯得生疼,仪萝的心里就一阵阵发冷,殷姨娘在府里不论是得宠还是失意,从来对她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话:“乖伢要听话,娘家里苦,你舅舅和外祖父日子不好过,只有娘和乖伢能帮他们。”
从生到死都是懦弱的,唯一一次为自个儿还是淌着泪跪在佛堂的青砖地上求嫡母顾氏救她一救,好歹替她谋个好人家,那时候翠姨娘刚刚半阴不阳地告诉她:“老爷要替萝姐儿定下一个万般皆如意的夫家。”
过了十几年逆来顺受做乖伢的日子,仪萝就是再傻也知道这再不能够。嫡母手里拨着念珠将她瞧了良久,好不容易点了头,可那时候早已晚了,嫡母还没来得及替她筹谋,她爹第二天早上在外头吃得大醉回来就告诉殷姨娘:“我已给萝姐儿谋了个好前程。”
再没想着自己还能重活一回,殷姨娘在她的上辈子就一直对着潘嫂子哭,到了这辈子一睁开眼她还是在对着潘嫂子哭。
上辈子仪萝也陪着她一起哭,从无知孩童直哭到出嫁,到了咽气的时候却再流不出一滴泪,也不想再流泪,只剩下一腔子不甘和愤恨,一辈子竟就这样到了头。
此时潘嫂子道别的话一出口,仪萝就知道她打的是甚个主意,再世之身若还看不明白这些人的嘴脸,还不如立时就一头碰死,省得又是一世活受罪。
仪萝又抿了一口冷茶,将舌尖尖上的那点子苦品了又品,慢慢儿地勾出一朵笑来,那个缩着脖子由着亲姨娘称斤论两卖了一次又一次还陪着她心酸掉泪的柳仪萝确实死了。
这一世,她偏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