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不过半个时辰,仪芝整个人睡得迷迷蒙蒙的,抹了脸再含一口鸢儿递到嘴边的香茶,在口里过得一回,偏了脸尽吐进青花白瓷的小盂里,拈了帕子略沾一沾唇角,自己穿好衣裳系了带子,坐到妆台前由着绿枚重给她梳一对儿鬟髻,簪了金花再一边扎上一根红丝带。
仪芝看着镜子里那张白生生的小脸,一双眼睛水水润,像浸了一汪雾,朦朦胧胧,欲语还休,越长大她的眉眼跟顾氏就越像。
只顾氏生着一张瓜子脸,眼儿弯弯,下巴尖尖,她因着年纪小,叫顾氏养得白胖滚圆,胳膊腿藕节似的,可看着这眉眼和美人尖,分明跟顾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都不会错认了去。
这张小脸对着柳士沅,一委屈一皱眉,泪珠子不必掉下来,柳士沅就无有不应的。
可她还记得,云姨娘才来的时候,她跟柳士沅赌气,一连个把月不曾理会他,柳士沅为着逗她,下衙的时候买了外头摊子上的鱼肉馄饨回来,这样的东西府里也不是没有,可光闻着味儿就觉得比府里头的勾人。
她心里先就喜欢了,面上还要妆着不在意,一面咽唾沫一面扭了脸,等柳士沅皱着眉头唉声叹气问得一句:“妞妞这是怎地了?”她才飞快地转过脸来看他一眼,鼓了嘴问:“娘哪里不好?爹为甚要纳姨娘?”
柳士沅坐堂问案也不是没有遇到大老婆死了小老婆苛待前头子女的案子,还有大老婆或是一时疏忽,教底下人害了亲儿亲女的,听了这话先就往那上头猜疑去了,不答反问:“可是哪一个给你气受了?回过你太太了不曾?”
柳士沅话音一落,仪芝当时就鼓着嘴儿瞪了他半晌,父女两个根本就是奔着南辕北辙去了,她瞠目结舌怔得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她自己觉得三妻四妾不好,这里的人却只道寻常。
她问的这话,来个糊涂人便该疑心正头太太使了手段争醋,可她爹头一个疑心的却是底下的姨娘,这便是纳了妾还跟正头太太相敬如宾,都是枕边人,柳士沅却很拎得清甚个是妻甚个是妾。
这份子清醒堵得仪芝哑口无言,这才知道顾氏为甚个那般持得住,宅子里就是再进十七八姨娘也翻不了天去。
再看面前那一碗鱼肉馄饨竟不觉得鲜香了,拿着勺子低头搅动两下,闷闷含了一个慢慢儿嚼吃了进肚。
顾氏将她养了这些年,肚肠喉管早就娇气了,外头卖给粗人的吃食哪里还惯口,馄饨都凉掉了,落后便闹肚子疼,又是延医又是灌药,顾氏横眉立目生了气,柳士沅作好作歹赔了好大一通不是。
其实后宅里的女人再没有哪一个美得过顾氏去,顾氏生了一副含烟带露的愁嗔模样,只要她肯做出捧心样儿就是活脱儿的一个西施,可顾氏偏偏很是端得住,管事婆子家下人等哪一个也不敢小瞧了她去。
仪芝看着镜子里自家跟顾氏活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学着顾氏的样子抬了抬眉,眼里薄雾似的一层水光立时就散了,这才满意地勾一朵笑出来。
从镜子里见着绿枚回身从枕头旁边取了她那个盘金缀珠的璎珞来,鼻子一皱,伸手开了个绿龟嵌瓷的匣子,捡了一枚玫瑰佩出来:“又不见客,戴那劳什子作甚,怪沉的,别的也不要,这个尽够了。”
绿枚接了给她系在腰间,外头再罩一件纱衫儿,仪芝站起来整一整衣裳,石榴红纱衫儿配一只玫瑰佩,行动间若隐若现,也不算全无妆饰了。
午睡才起要先活泛开手脚才好写大字,仪芝带着几个丫头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设了一把细颈阔口的银壶,躲在阴凉里投壶作耍。
仪芝把袖子翻起折回,一把投出不中,腕子间的一对儿响镯却叮咚作响,停下来缓得一口气,眯眼屏气,再一掷果然就中了。
这样一来却是把满院子的小丫头都引过来了,一连掷了十来把,一半儿中一半儿不中,小丫头们直了眼拍手叫好,彼此拉扯着喁喁说个不住,这一个说中了个春睡,那一个说投了个听琴,还有卷帘、芦翻、雁衔,难为她们竟能一气儿数出来。
风吹藤晃,葡萄叶子哗啦啦作响,和着箭入银壶的脆响,声声入耳就销了倦乏,仪芝额间也稍稍起了一层薄汗,早有丫头端了银盆盛了温水来候着,见她罢了手,拧了巾子替她擦拭一回。
临去前,仪芝忽地回身,从头上的鬟髻上撸了朵小金花,点了莺子留下,对着满院的丫头笑得一笑:“姐姐们只管作耍,比出个状元来也能簪得一回花。”
身后罗衣裙带环佩叮咚,一时簇簇响个不住,大姐儿许了她们玩乐又许了彩头,哪一个都跃跃欲试逸兴遄飞。
她自个儿点了一出好戏却不放在心上,香风美人一忽儿就抛在了脑后,进了书房就站在自个儿的大花梨书案后头,待鸢儿研好一汪浓墨,提笔饱蘸,端端正正地写起大字来。
一本《千家诗》已写了小半本,这两日正写到苏轼的《海棠》,“香雾空蒙月转廊”后头的五个字,除了“空”和“月”是简练的,其余三个俱是难写,尤其是“轉”字,稍不注意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