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一颤,顿觉秋风已然卷净世间种种喧嚣,只余下天地二人,对立而望。
行慈悲、培福德、修纤悔……
成佛么?
应无相想,他是遗了一句的。
他真正想说的是:盈娘,你说……心无业障则为人间佛,某之于盈娘朝暮渴求,该如何参得?
参不透,参不得,不愿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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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于马车上时,途经九真山。
车帘被晃出一片宽隙,帘外山廓危耸、碧绿披身,一座高庙独立于山巅,明晃晃地闯入两人视线之间。
应无相状似无意地瞥眼望去,却见薛泫盈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九真山上的一座庙宇。
他问:“薛娘子,去过扶海寺?”
薛泫盈正出神思索着,猛然听及此问,不由一怔:“并未去过。”
她自然说不得,上一世的应无相便是登九真山、拜南碑教*「1」、入扶海寺,继而得众方丈赏识,一时成了远近闻名的佛僧。
两人一时沉默,薛泫盈低声:“只是瞧九真山景色颇好,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因而多瞧了两眼。”
说罢,她再没敢去瞧应无相的神色。
薛泫盈本就为方才妄自挑明了面前人的未来而感到几分心虚,此时两人共乘一车,不禁愈发惶恐起来。
她兀自低下了颈,轻声说着:“二郎福慧双修,本不用我一介愚笨的村妇来指路的,方才……是某多言了。”
车身摇晃,应无相的浓睫低垂,目光却凝在她身上:“我只想听你的。”
我只想听你的。
薛泫盈脑中再度轰然作响,脊背乍然贴紧了车壁,两颊烧得红透,正欲说些什么,只见应无相两眼缓缓流荡着几分神伤。
他轻声,好看的两钩眉微微蹙起,罕见地拈惹了几分哀绪:“某自幼并没什么家中人,亦未曾有谁为某指点过迷津,孤身至今,薛娘子为着我却句句诚心……”
说到此处,应无相不忘将脖颈略微垂下,嘴角生硬地一扯,清臞的身子稍稍矮了几分,低声道:“某心中之于薛娘子全然是感念之心,亦愿听薛娘子的。”
薛泫盈从未见过这般的应二郎。
在她的记忆中,应无相要么是身着一袭红袍的刽子手,要么便是一袭玄衫、颀立朝堂之上的妖僧宰相,何曾这般……
惹人怜?
薛泫盈惯是个吃软的,她早早便知晓应无相身世凄苦,如今又见他罕见地袒露脆弱,不由心中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揪着膝头的衣裙,裙料在掌中已搓得有些发皱。
“薛娘子,旁人皆觉我孤冷难近,唯薛娘子关怀体恤,不曾将我视作不吉的凶兆……日后,薛娘子可否同应某多通来往,也令我心中日夜好受些。”他闷声道。
应无相此时正将一张脸埋在阴翳中,看不清神色。
马车颠荡之际,薛泫盈觑着他孤瘦的肩脊被晃得来来回回,犹同江上孤舟。
一股难言的哀凄感顿时涌上她心头。
她与应无相,何尝不是一对同样命途多舛的苦命人呢?
骤然间,一只白腻的手掌缓缓扶上他的后脊,一下接一下、轻缓地拍拊着。
应无相顿觉身脊绷紧,暗藏于阴翳中的一张面容,不由含上几分称意的笑。
果真,中计了。
他的盈娘,果真才是那座真真切切的“人间佛”,是来渡他一程的“人间佛”。
是独属于他应无相一人的人间佛。
应无相听见耳旁一阵轻柔的女声:“应二郎切勿妄自菲薄,你我是左右近邻,我如何能漠然不顾呢……?往后,二郎有何不妥之处,只要不嫌我粗笨,尽可来寻我。”
原来这才是她的七寸,应无相暗想。
扮作一副无辜的可怜模样,乞些招人疼的话,便能求得她的垂怜。
待薛泫盈说罢,只见应无相缓缓抬起一张清举不凡的面容来,很是温存:“既是如此,某往后可否称薛娘子为盈娘?”
此话掷定,马车内不由静寂一瞬。
男子的神情实在不安且脆弱,薛泫盈见不得在她记忆中只手便可搅动风云的应无相竟有这副模样。
她紧了紧指间衣裙,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不应,颇显得她无情且不守信,方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了;
可若是应了,应无相一个待娶的儿郎,将她称得如此亲昵,岂非落人话柄?辱了两人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