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方才落地,应无相便步伐一顿,缓着声说道:“无妨,盈娘在外头好生歇歇,不耽搁事儿的。”
说罢,应无相也不待薛泫盈应声与否,便将步子一抬,朝屋内步去。薛泫盈凝着那道修挺之姿,心中难免泛出几分踌躇。
李昌松的刑期将近,她便同李昌松还堪算一日夫妻。既是李家的内人,她于一郎君的院中停留已然不妥,更遑论在此处久坐呢?
思索之间,夜幕隐隐传来数声闷雷之响。
薛泫盈扬颈去看,只见几笔浓墨浸夜,不见半点星月。夜风呼啸,显出几分肃冷。她心中犹疑愈深,念着不若便将这几十文钱与酒暂且搁在院中,转身而去便是。
若是应无相问起,她便编个由头挡过去。
刚要开口,薛泫盈便听闻屋中传来一声惊响,伴随着瓷器跌碎之声,异常刺耳。
薛泫盈心中一惊,不由躬下身,将酒坛连忙搁在藤椅上,继而朝屋内疾步而去,口中念着:“应二郎,可是出什么事了?”
门扉被她陡然推开,满室昏暗之间,唯案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半张床榻,榻下茶壶已然碎了身,瓷片映着昏光,折映出朦胧的虚影。
应无相正蹲身在昏暗之中,手握着一块儿碎瓷,掌心遍是血痕。血液顺着他修瘦的指节,一滴滴地顺延、淌下。
他埋着脸,望不清神色,脖颈低垂着,沉声道:“无妨,盈娘,我不慎摔了茶壶,正收拾着。”
薛泫盈猛然觑见他满掌的血色,心中犹同漏了一拍,颤着声:“应二郎,你…”
她忙挨了过去,矮下瘦薄的身段儿,万分关切,“家中可有包扎常用的物什?”
应无相垂着眼,兀自低声:“盈娘,扶海寺拒了我。”
听及此话,她心头一动,不由掀目去瞧他,只见应无相浓睫低投,面上呈出显而易见的黯然。
薛泫盈未曾料及,他所道出的竟是这句话。
自她再活一世以来,世事便满是变数。可她从未认为,这变数会轮到应无相头上。
也许是薛泫盈打心底里觉得,应无相这般的怪才并不会因天意而改了自己的命数,甚至日后能改写众生的命,连同她薛泫盈的。
上一世,应无相弃了刃,不久便被扶海寺方丈收入寺中,授业解惑,万般重视。
若……这一世扶海寺当真拒了这位应二郎,应无相的命数岂不也非同往日?
胡思乱想之际,两人相顾无言。
待薛泫盈再度着目于他掌心猩红时,才猛然回神。她望及案上一把铁剪,忙握进手心。
“刺啦——”
薛泫盈持着铁剪,裁下袖口的一片衣布,继而握过应无相的手腕,几番缠绕后,颇生涩笨拙地扎了个结。
她即便握着应无相的腕子,也察觉出男体的体温惊人。
暴雨顷刻而下,夜幕浓沉,狂风晃动着薄窗,风捎着雨水斜飘向应无相身后,登时濡湿一片衣衫,显出男体精健的后脊。
此刻,天地犹同相融一般。
薛泫盈低声:“二郎莫不是今日上山时染了风寒?怎么这样烫?”
没有回答,更无回音。
薛泫盈抬眼的刹那,应无相犹同一座瘦山般骤然前倾,倒在她怀中,侧颊落至她的肩上,薛泫盈只觉心底猛然一颤,羞与惊两种情绪交杂、蔓延。
“应……”
她开口,头一个字儿刚蹦出口,便听见一阵沙沉的男声缓缓叙道:“盈娘,你说‘行慈悲、培福德、修忏悔’,佛便能怜我;可方丈说我幼无父母教养,长而戮人百余,浑身脏血反骨,佛救不得我,我亦无从善之资。”
此话甫出,薛泫盈不由柳眉一颦,两目生出诸多哀怜,闷着声:“听闻南碑教佛僧为人最是纯直,他们缘何这般抹黑二郎?”
“我最是低贱,我省得的,盈娘无需这般安慰我。”
薛泫盈低下脸便能瞧见男体轮廓分明的后脊,只觉心中犹同被燃了把火,自心底里一寸寸烧至心尖儿。
她陡然间听了这话,不由又惊又愧:“二郎错意了,二郎帮衬我数回,我、我从未这般想过……”
“盈娘,我生来便克死了生母,收养于我的村医也离我而去,养父待我极好,却也不曾在我身旁久留。”
“……盈娘,我孤苦无依二十载,屡屡行刑时便有万千的愧与悔涌上心间;我愧,愧我手中阔刀,只省得掠人余命,更悔自己手上早已沾染上百余人的鲜血,再无回头之路了。”
应无相偎在她颈下,声色低颤。
恍然间,薛泫盈察觉颈下染上几分湿热。
他……
竟哭了?
薛泫盈听着他口中的诸多话,心中早已犹如泛了山洪般翻江搅海。
她与应无相,原都是一样的苦命之人。
乌云粗密地压盖着天幕,雨雾茫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