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赵为捧起茶碗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似是嫌茶苦,皱紧了眉头,好一会才道,“你们走后不久,我娘就被那些催债的恶棍拖走了,说是要把我娘卖去妓|院,我提着我爹留下的刀去救她,但打不过,在破庙躺了大半个月,差点没挺过来。”
“等我好些,我才知道那院子早被拿去抵债了,我娘也自尽了,鸨娘嫌她赚不着钱,还倒赔许多银子,一捆草席扔到乱坟岗,我去找,找不到。”
七尺高的壮汉,说到那段布满尘埃的幼年往事,最后哽咽得几乎说不清话,用手背狠狠地揩了一下泛红的眼角,他自嘲地笑:“收到阿欢的第一封信时,我刚从野狗口中抢到半个啃剩的馒头。我至今都记得,他在信中说蜀中老家多么富贵、老太君多疼爱他、一路上他的姊姊有多护着他。”
“他在信里问我好不好。哈,我很不好,住在漏风的破庙里,天天翻泔水桶充饥,还要被打,身上没一块好皮,好多次我都以为挺不过冬天了。”
赵为抬起眼睛,平静的眼神下酝酿着恨意:“如果我不曾知道同为沦落人的挚友过得锦衣玉食,便不会觉得苦。何况,他的信,差点把我送进九幽冥府!”
沈沉碧挑了挑眉,亲手泡第二壶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苦难沉寂心底多年,终于打开宣泄的阀门。
赵为凝视着女人的面庞,她的神情宽和娴静,仿佛是最慈悲的神佛低眉聆听,能容纳一切不平事。
这样的姊姊,为什么不是他的家人?
他握紧手:“那次的信被追债的人看见了,他们说,高家有钱,怎么不分点给我?他们把我的脸踩进臭泥坑,让我给阿欢回信,找你们要钱。我不应,他们便折了我的手,还不许我治。”
他展开手掌,粗粝的茧子和宽大的指节昭示着他生活的苦楚,他活动着手指,唇角含着点讥嘲:“我爹手把手教导过我赵氏家传的刀法,废了这双手,和就等同于砸了饭碗,吃不上饭,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好在……我命不该绝,遇到路过的好心人替我医治,给我盘缠离开这吃人的魔牢。”
沈沉碧支颐,微笑道:“这便是你恨阿欢的原因,一封信?”
赵为似乎也觉得荒谬,嘴唇嗫嚅片刻,终是没有为自己辩解。
沈沉碧道:“游历江湖,你长成归来,可有手刃当年欺你辱你的地痞流氓,可有亲手除去那些将你母亲卖入青楼的追债人?”
“自然有。”赵为眸色沉沉。
“既然宣泄了仇恨,又何必再来寻我高家的麻烦?我爹娘同我算不上绝世的大善人,但也算待你们母子不薄。”沈沉碧轻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你雇凶杀人,杀的,还是你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
她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的疑点:“是你的刀不够快,还是你的钱足够多?”
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眼前堪称邋遢的男人,嗤笑:“今日恐怕把你卖了,也筹不出这壶茶的银钱,赵为,你到底图什么呀?”
她不曾言明今日寻他叙旧的缘由,但他这般提起从前,大抵已然知道高欢未死,惊流出卖了他。
赵为抿了下唇角:“我得罪了惊流的杀手,我想活。”
“高欢无辜,但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也只能买他的命了。谈成那笔交易后,我没有后悔过,毕竟高家也欠我许多,他该赎罪。”
沈沉碧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道:“高家欠你什么了?”
“我娘的命。”赵为眼神微闪,恨声,“她年轻时也曾名动武林,爱慕她的人能从京城排到蜀中,其中有一人等她多年,我爹落魄后,那人想接走我娘,怕我爹纠缠,于是同他签字画押,当做典妻。说出去虽不好听,但那已经是我娘能谋的最好出路,不带我,去别人府上享福。如果不是你娘横插一手,追债的人便不会缠上我娘,她就不会死。”
这套言辞令沈沉碧震惊。
但想想又觉得合理,赵为从污泥中爬出来,只要能活,什么事都可以做,尊严算什么呢?
她心底轻啧,暗叹这人早已在长年的黑暗中扭曲了心性,却又无法指责他分毫。
她锦衣玉食许多年,从未尝过濒临死境的滋味,但南境水患时,她带着物资赈灾,亲眼见过许多恶意,全都是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一些。
他们已足够可怜,她享受着泼天的财富,实在没有什么道德的高地可以立足。
但……不该高家背的锅,还是不要背为好。
她轻笑:“赵为,你觉得你的母亲愿意用那种屈辱的方式保全自己吗?难道你以为一个不尊重你母亲意愿、把你母亲当做物件买入后宅的男人,会给你母亲平安喜乐吗?”
“你该庆幸,高家曾给予你们母子一座宅邸,能让你在累累的父债下得到片刻的喘息。”
染血的单据被扬在桌上,年月的洗刷让字迹陈旧,但上头一笔一划写下的银钱数字令赵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