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觉得莫名其妙,定罪量刑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去做,关她一个郡主什么事,便是她想把他砍了,那也要看大梁的律法依不依,何况她今夜来,为的是找到指使他做事的希夷。
“你坚信你没有错,又何必问我,”她冷淡道,“我只知律法公正,不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有罪之人。”
闻言,尹真无声地笑了一下:“郡主好生谨慎啊。此地除了你我再无旁人,为什么不愿意宣告我的罪呢?”
“因为我说了不算。”
“怎么不算呢?”尹真拔高了音量,“大梁有大梁的律法,你心中不也应该有一杆称吗?先生仰赖你的公正,你竟如此怯懦?”
“公正?”沈沉碧扬起眉,好半晌才咂摸出一点“先生”的意图来,她不由好笑,“如此赞颂我,我若不评说一二,似乎格外对他不住?”
她招手示意踯躅搬张凳子,但空荡荡的破落院子,哪里有凳子给她歇息,小花妖吭哧吭哧,用灵力幻化出一把圈椅。
沈沉碧抚了抚衣摆从容坐下,慢慢道:“尹小蝶愚蠢,上当数次,却依旧执拗地坚信负心汉会回心转意,为此甚至不惜出卖至亲;李畚自私贪婪,依靠糟糠妻过上富足日子,偏嫌妻子粗鄙,觊觎尹小蝶的美貌,百般蛊惑,终其一生都趴在女人身上敲骨吸髓,令人作呕;而赵越专横毒辣,色|欲熏心,买卖尚未及笄的幼女为妾,将其折磨至死,更加该杀。”
尹真大喘了一口气,眼底隐有湿润。
沈沉碧轻轻一笑,话锋一转:“但这一切观点,都只基于世俗的善恶,人天生会偏向利己与弱小的一方,在这二十多年的恩怨里,尹栀栀最无辜,最容易被人可怜。可怜她,便会对那三个人尤为痛恨。”
尹真面上的神情凝固了:“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虽然促成了尹栀栀的悲剧,可实际上,没有人应该为她的死亡付出任何代价。相反,她可能——有罪。”
“你说什么?”尹真暴跳如雷。
沈沉碧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平静地解释道:“依照大梁律令,尹小蝶收受聘礼嫁女,无罪;李畚以财帛谋取官位,无罪;赵越纳尹栀栀为妾,虽说当时她年岁尚小,有悖伦常,但纵观大梁三百年,十三四岁嫁娶比比皆是,算不上罪行。反倒是尹栀栀,作为被贱卖入赵家的妾室,不堪受辱自尽,有损主家的钱财,追究起来,是她有错。若案情披露,刑部知晓当年是你勒死了她,许是还要治你一条侵害他人财产的罪名。”
“简直、简直、简直荒谬!”
尹真气得哆嗦,他难以相信三方联合施展的暴行,为什么到最后竟是最无辜的师姐有罪!
沈沉碧轻叹:“律令如此,我也深感抱歉。”
这是她第一回对这桩恩怨表露立场,律法无情,设立之初是为了维护大梁的秩序,却因设立之人的身份而有所偏向,以致赵越之流能游走在律法的漏洞里。
她是女子,天然能共情尹栀栀的可怜。她曾见过许多身若飘萍的姑娘,能如尹栀栀那般有根白绫吊死竟成了她们最大的念想。
的确很荒谬。
南郡在她治下尚且有姑娘过着凄苦的日子,何况门阀遍地、犬马声色的北都。
她不意外这个故事里两个女子的选择与下场,但她不是草木,不可能不动容,即便可恶如尹小蝶,其实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她轻敲圈椅的扶手,终是道:“律法无情,但法外容情,你想为尹栀栀伸冤,我可以帮你。”
尹真怔愣,泪水糊在眼底,看什么都是雾蒙蒙一片,唯独郡主唇边一点弧度,真切得好像在梦里——他只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这本就是交易的一环,你顶罪,我让赵李两家恶名昭著。”沈沉碧道,“但在我践诺之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宋寅礼,是什么时候死的?”
石破天惊,尹真颤抖起来,他满脸恐慌,一昧地摇头。
见此情状,沈沉碧心底便有了数。
——如她所料,这位不起眼的琴师也是个被夺舍的可怜人。
起初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但祝今安跳了出来。
她虽算不上了解幕后那只希夷的手段,但对弈多局也该看出来他从不无的放矢。
落子一个祝今安,就只是为了给尹真作案拖延时间吗?
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会为了旁人特意布局的好心玩意。
他一步步引导她走到这里,祝今安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暗示。
——暗示她琴师有诡。
她命红珠留意宋寅礼的相关文书后,案情变得极为有趣。
宋寅礼的死亡时间和活活烧死在戏台上的戏子不一样,反倒与茶客极其吻合——都死在白日,而非夜里。
再便是他在登台前把三个月来的报酬匆忙交代给阔别多年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