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肚子前挂着行囊般大小的包袱,镜子中的身影臃肿又浮夸。她张开手臂,缓慢地转到潘美玲面前。
“一定要带这些吃的去看二姐吗?”
潘美玲比量着包袱带子的长度,貌似还能再绑一圈,于是又给女儿背上系了个大蝴蝶结。
“你二姐在大伯父家白吃白住一年,不能空手去接她呀。”
“可这熟食……”
“地址揣好了吗?别掉了。”
“我放在外套里边的口袋里啦,不会掉的。”
潘美玲四周看看,其他女儿们都不在屋内,她压低声音悄悄对陈夕说:“妈再给多点钱。”
她早有准备,从袖口掏出过年时给邻里小孩儿的拜年红包,手作的小信封,四方红纸,钱也叠成方正大小,包在内里。
“春和市可有意思了,你头一回去,你大伯能带你逛逛?应该能吧……他不领你,你就跟姐姐两个,用这些钱吃了玩了。”
陈夕的心怦怦作乱,写着大伯家地址的纸条,还有妈妈刚才给的钱,隔着短衫布料发热发烫。
她像握着斜挎书包的肩带,把包裹袋子攥在掌心里。走出篱笆院好几米,妈妈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小夕!路上小心点,别和不认识的说话!”
“知道了。”
“不会坐车就用火车站的电话亭打给大伯,叫他去车站接你!”
“知道了!”
每回答一句,陈夕都回过身挥挥手,直到站在院子门口目送自己的瘦小背影,逐渐被炽热光线灼烧成灰点。
这是2002年的东北,小升初的暑假,12岁的陈夕带着妈妈的叮嘱,踏上前往冰河市的绿皮火车。
列车穿梭在黄绿交织的麦田,一头扎进远方无云遮蔽的蓝天,行车捎带的暖风因老旧开裂的车窗细缝挤进车厢,挤到陈夕额头前摇摆的龙须子上。
行人只惦记旅程的目的地,没心思瞧她,但她还是把饭盒往包袱里掖了掖,紧紧抱住,防止味道散发出去,或者,铝饭盒给人看见,变成她不知作何解释的羞怯之状。
去年春天,因为一场“事故”,陈夕的二姐陈聪盆骨骨折,脾脏轻微破裂。
她们一家居住的杨鸣镇,地处边疆,和市区隔着几座大山,与邻国只隔界碑相望。也因此医资老旧,重病难治。
家族祖辈守在杨鸣,就出了大伯一个高材生,大学毕业后留在省会春和市教书。好在有这层关系,陈聪才能到春和市的大伯家休养,以便随时复查。
两周前,陈聪打电话回来,说恢复得差不多了,能赶上和陈夕同届入学初中。杨鸣镇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初中,同届的小学同学升上初中还是同学,陈聪休病一年,于是降到三妹陈夕那一届。
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啊,陈夕靠在窗框上想。疾风而动的树影穿透玻璃,在她脸上表演皮影戏,晃得她昏昏欲睡。
一下火车,陈夕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听爸爸提起,春和火车站出站口停靠着一座巨型石英钟,拔地而起,她原本的设想是,先找石英钟,进而找到出口。可春和市太大了,跟一眼望到尽头的杨鸣有天壤之别,就连车站天花板到地面的距离都像云彩到她的距离。
车站的空气有些污浊烦腻,人流拥挤让陈夕喘不上气,她摸摸铝饭盒,靠在离她最近的大理石柱上,一溜滑到底,蹲坐下来。
“小朋友,走丢了?”巡视的火车民警注意到她,凑上来问道,“别坐地上,怪凉的,爸妈叫什么?跟我去广播室,给你播报一下。”
陈夕摇摇头说:“我一个人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民警被逗笑了,浓密缭乱的眉毛一经挤压,和眼周的褶连成圈,他把粗糙的手掌搭到她肩膀上,招呼来另一位民警,面容年轻许多。
“小刘,带这个小朋友出站”。
听了老民警简单交代,年轻民警皱起眉头,说:“我觉得,她出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要不去休息室,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来接?”
休息室昏黄幽暗,除了柜子上的电话,只放了件双人沙发,边边角角还露着泡沫棉花。陈夕摊开妈妈写的纸条,早已让汗水浸湿,皱巴巴的。
号码播出,“嘟嘟”响了几声,两个民警的声音隔着脏兮兮的毛玻璃传来。
“南方小孩吧?说话没啥口音,个头倒是不矮。”年轻民警说。
“这忸忸怩怩的性格就不像我们东北姑娘啊。”老民警哈哈大笑回道。
我的性格有这么差劲吗……凝视毛玻璃后糊成团的两个身影,陈夕想起,上小学时,也有同学说过类似的话——
“听说她给六班的林晓峰写了情书。”
“真的假的?林晓峰答应了吗?他好像……好像喜欢四班的董若彩吧。”
“当然没,哪个男生会找那样的啊,长得又寡,性格又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