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通姓名,继续上山,山中树木葱茏,唯有一条白蒙蒙的道路,原本是山石,久经践踏成了砂砾,远看竟如雪堆一般。
睢竹总算了然,为何夷吾书院里流传着一句野诗:“青山隐崇堂,踏雪上宝楼。”
归石一面拨开翠蔓,嘴里念叨着“听说山上有一位锋芒绝伦的小童子,连那些游学四方的士子都给他压倒了,不知究竟几斤几两”的时候,两人绕几个弯刚走到半山腰。
睢竹用扇柄抵着下巴:“我以前也听说过,今年上山颇为期待,想必他应该出落成一位风姿超群的少年了。”
前边树木两开,出现一片茂盛的荆棵丛,再往里走,是一带幽绿粼粼的水潭。
有个蓝衣少年身向潭畔,往水里抛着什么东西,咚咚溅起的水声,给整座山带来了一种不形于风的凉爽。
睢竹和归石不由得止住脚步。
蓝衣少年抛进水里的是些黑白棋子,他发现了睢归两人,愣了一下,仍不露惊异之色,而只是迎着他们温淡地一笑:“我姓枚,名琛。远路风尘,到此地修学。”
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随意地看它们从指缝间滑落,于水面上跳荡开一圈圈涟漪,“我正无聊,想试试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三人最终一齐结伴同行,政治、礼乐、历法、经济,无所不谈,很快便熟识起来。
睢竹先把事件的细枝末节铺展开来,归石有才气,往往能锐利地切中弊端,枚琛则依头缕当地辨析,这份深微的眼光让桀骜的归石也很折服。三个人益发投缘,仿佛找到了上山以后最好的朋友。
人生地不熟,三个少年一路愈转愈深,始终没找着书院正门的影子。这条雪一般的山道十分曲折崎岖,渐渐分岔开来,纵横相连如棋盘,而半路不见人迹,广阔零乱黯淡,与整个阗寂的世界相互般配。
及至日暮时分,受一种莫测的机缘牵引,他们不经不觉间陷入迷途。
夕阳是一面慢慢下沉的红镜,其光芒斜射在山腰上,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参天古树正在转成萧疏,到处是断壁残垣,一地疯蹿的长蔓和纠葛,渐渐把路径也掩映消失了。
他们衣衫被汗浸湿,两腿也走得累乏,不清楚自己置身何方,好端端的仙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直待荒荒残照里,突兀响起一个戒备的童音:
“你们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三个人一齐朝前看,脑海里同时烙下了那令人心烫的、毕生难忘的一幕——
夕阳当头罩下,小孩子坐在高矗的金色台基上,两手撑在旁侧,人向后仰着,半边身浴在那一片绚烂辉煌的火烧云里。
而一双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眼睛,黑漆漆,冷清清,空落落,构建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
这便是后来的“北赆”了。
冯赆自幼长在书院,早早读遍经史,超越各位师兄之上,他梳两个抓鬏儿,穿一件红布衫,独坐时仿佛一只骄子凤凰,三人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北院冯赆。
他们登山时议论纷纷,俱以为冯赆已经长大,此刻却亲睹这一张小孩的脸,腮颊圆鼓鼓,无论如何都很难跟传说中鹤立鸡群的少年联系起来了。
当时候,睢竹在几人里面最年长的;归石比睢竹略小一点,同枚琛又差着两岁;唯有冯赆,不管在外的声誉多么张扬,实则就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罢了。
冯赆在台上坐着,双脚垂在台基以外;睢竹、归石、枚琛在台下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低头,三个抬头,视线相互交汇,一切画面都在刹那间定格静止,包括被风掠动的野草,包括吱吱喳喳的雀鸟,包括西山之上一轮巨大无比的夕阳。
夕阳一时悬停在冯赆背后,火烧云从天际一直延烧到他的脚底下,照得黄金台也有一瞬发出惊人的辉耀。
三人一看之下,便呆得失去了反应。
冯赆表面一团孩气,定睛看着他们,眉头皱了皱,像是诧异,又像是落落寡欢,他不知道身下黄金台的光芒把这三人眩惑住了:“为什么不说话?”
睢竹方缓回神来,噙着一丝微笑,上前从容施行一礼:“我们是新来的学子,正要去拜望公羊大儒,初来乍到,不慎迷了方向。请问小友可愿意为我们指引道途吗?”
出乎意料的是,冯赆听了此答,脸上似笑非笑,竟然显出一抹嘲讽的表情。
他轻声:“学子复学子,学子泛滥多。”挥了挥小手,“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这里不喜欢你们。”